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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的梦话(2 / 2)




他们毕竟不是专业的山贼,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山里。他们甚至有时还会大摇大摆地上春泽的妓院,花钱摆阔。一旦他们对这个村庄厌腻了,淫邪的目的得到满足,应该就会从村庄附近离开吧?大家心里都这么想,所以一直在忍耐。



「天,你最近最好别外出。也许为了工作,还是非得外出不可,但我不希望你走山路。要是再遇上他们,记得要赶快逃命。」



我一面啃着她端出来的西瓜,一面提醒自己多加留心。



回途,绢代在我的空篮里装满了西瓜。



绢代总是这么温柔。我曾问她为何待人如此温柔,她回答道,要是有人温柔地待我,就一定要以十倍的温柔回报周遭的人。因为温柔会向外传播,总有一天会再传回自己身上。绢代对这种天真无邪的想法深信不疑。我问她:「要是最后没传回来呢?」她皱起眉头应道:「傻瓜,那有什么关系。不要这么斤斤计较嘛。」轻松化解了我的问题。



隔天,村庄一片哗然。



一早便有人冲进寺院里通报消息。



我和龙胆拨开聚在绢代家门前的人群。



纸门被人撞破了,衣柜整个翻倒。绢代的丈夫双目圆睁,躺在庭院里,已气绝多时。



胸前染血。



嘴里塞着那天我在山上遗落的小布袋。



不见绢代和花梨的踪影。



那班人变装潜入村庄,发现我之后,一路在后头跟踪。他们可能以为我是绢代家的孩子,说不定他们确认过我在此进出后闯进屋内,看上屋里的女人,就决定掳人了。



一切声音和光线宛如退潮般逐渐远去,我失去意识。



6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昏暗的房间里。



我已回到寺内了。



座灯的灯光从隔壁房间泄出。龙胆面朝阿弥陀如来像,全神贯注地诵念佛经。



我就像个掏空的躯壳。不断传来的诵经声,在我体内的空洞回响。



也许龙胆不会原谅我。要不是我从山贼手中救出那名女子,要不是我被人跟踪,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我站在他身后。



我无言以对。龙胆停止诵经,背对着我自言自语。



「她落河身亡的时候……」



龙胆说的是他过世多年的妻子。



「当时绢代约莫五岁。我……到妓院去买春。那天突然下起豪雨,我猜过不了多久便会雨停,于是便到那里打发时间。」



他的沉痛向我传来。



「她把绢代留在家里,在滂沱大雨中赶往河边。因为隔壁邻居的孩子迟迟未归,她和人一起在雨中出外找寻。」



龙胆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嘲笑某个他很瞧不起的对象似的,他又喃喃重复了那句:「竟然跑去妓院买春,跟畜生根本没什么两样。」说完后不发一语。



我走出户外。



山野的香气飘入鼻中。走着走着,养牛的男子向我唤道:「喂,今年春天你给我的喉咙药有效耶。」



我本想开口回应,却说不出话来。僵持了一会儿后,我朝他低头行了一礼,就此转身离去。



走进山路后,我静静地走着,保持敏锐的五感,不想放过任何气息。我前往之前遇见山贼的场所,确认周边的地形。



从他们当时一身轻装,以及用扁担载运女人的情况来看,他们的根据地应该离此不远。



倘若他们人数众多,又在此盘桓数日,那么他们的根据地附近应该有河川或泉水之类的水源:斜坡处无法入睡,所以应该是位于平地;他们还曾在妓院出入,那表示离村庄不远;还有那天三人前往的方向。有不少线索可以查出他们根据地的位置。



我走上我锁定的一片河滩上,走着走着,在月光下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留在石头上的许多脚印,沾在泥巴上的草鞋碎屑,烧剩的柴火余烬,刚留下不久的草地踏痕,车轮压痕,河中架设的鱼笼,近处的马鸣声。



不久后,我发现一座宅邸,就位在河边的林中深处。



瓦片屋顶、外形窄长的雄伟建筑,容纳十人居住绰绰有余。马厩里系着四匹马。虽然既没大门,也没围墙,却有一座铺满沙粒的庭园。周遭没有其他民房,从它的距离和地理条件来看,我确定这里便是他们的大本营。



想到山贼大本营,原本脑中浮现的是洞窟那样的野蛮景象,但眼前的宅邸与其说是山贼的藏身处,不如说是供主君行幸用的别馆。



他们的本行果然不是山贼。



灯光从宅邸逸泄而出,无人守卫。那条塞进绢代丈夫嘴里的小布袋,只是他们故意用来惹恼我的道具,他们可能没料到我会单枪匹马潜入这里。村内不知此处的人可能只有一小部分,毕竟村里的商人和官差们不可能不知道这里建造了这么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一切都在默许下进行,我强烈感受到这股气氛。



我与宅邸保持距离,缓缓巡视四周。水井,小间仓库,茅房。岩壁附近有个发出恶臭的幽暗坑洞。



是丢弃垃圾用的坑洞。宽九尺、深七尺,里头除了牛马的尸骸、骨头、铜片、稻草屑外,甚至还有穿着衣服的人类尸体,应该是从山路或村庄掳来的人吧。我定睛细看里头有无绢代和花梨,但似乎没有她们的身影。



我带了自己调配的「药」,是使牛马沉睡用的药。不论是马、牛,还是鹿,像这类大型动物,要独自一人压制住它们需要相当的蛮力,而且又危险,但只要让动物服下我调配的药,包管它们全身麻痹达半天之久。当然了,对人一样有效。



我绕到厨房后门,确认四下无人后,将药粉倒入厨房的贮存用水中。



宅邸里传来男人的咆哮声、女人的尖叫声,以及翻倒东西的声响。



我得想办法救这些女人脱困才行。



干脆纵火吧……



这时,有人走近的声音传来了,我急忙走出屋外。



我沿着墙壁绕行时,一名浑身酒臭的男子出现在外廊,他正是先前被我以石头击中脸部的男子。有一瞬间,我进入了男子的视线范围内,但也许是左眼肿胀的缘故,他似乎没发现我的存在。男子从外廊缓步走向地面小解。



事后细想,当时我应该要用身上携带的刀子刺伤这名男子、引发骚动的。这么一来,这群丧失武士风范的暴汉可能会替男子疗伤,也可能会对敌袭展开警戒,就没空侵犯女人了。



既然木已成舟,想再多也无济于事。



当时我很庆幸自己没被人发现,躲进了树丛暗处。



黎明前,我手握短刀,走进宅邸里。



屋外一人,屋内六人。合计共有七人,全部昏倒在地。因为他们喝了下药的饮用水。



屋里仍留有吃剩的酒席。



花梨被囚禁在宅邸内的房间,她以无法置信的眼神望着我,她脸上有遭人殴打的瘀痕。我切断捆绑她手脚的绳索。



绢代在隔壁房间,全身赤裸,早已断气。



在她身旁的,想必是那名领主的嫡长子,亦即山贼口中的大贯大人。此人只有脱在一旁的衣服有点看头,不仅长相猥琐,身材更是缺乏锻链,他身躯半裸倒卧在一旁。绢代的颈部明显留有勒痕。



原来这家伙有这种癖好,不仅看了恶心,更令人愤慨。



花梨一把推开我,紧抱着绢代哭泣。我们替绢代穿上衣服。



现场能动的人,除了我之外,就只有花梨了。



花梨流露恍惚的眼神,举脚踢向男子的身躯。她发声怒斥,流下不甘心的泪水,不断猛踢倒卧在地、目光黯淡的男子脸腹。喝下药而四肢麻痹的领主嫡长子,以声若细蚊的声音说「你这个乡下人,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敢这样对我,你以为我会饶了你吗?」「住手,快去叫官差来」之类的话,但他每说一句,花梨便踢他的脸一次,他才终于阖上那满是鲜血的嘴巴,不再多话。



最后,大贯被情绪激动的花梨给活活踢死了。



我们以绳索捆绑其他男子,将他们丢向庭园。花梨也很清楚这些人是什么身分,知道自己一日一对他们出手,会有什么后果。虽然她一时激动踢死了大贯,但此时的她面如白蜡,拿绳子绑人的双手不住颤抖。今日这件事,并不是叫官差来处理便能了事。



将他们全部绑捆完毕后,花梨以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望着我。



「该怎么办才好?」



我比手画脚向她示意。



接下来的事全部交给我来办。你先回村庄,别再来这里了。别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



「你又不能说话了是吧。」



花梨以疲惫的神情道。



「你打算怎么做?杀光他们吗?」



我点头。



花梨一语不发地蹲下身。



我再次以手势向她示意。



交给我来办。别把此事告诉任何人,回村里去吧。



失去母亲的少女,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去。



我将绑起来的男子们逐一扛上马厩旁的拖车,运往他们挖掘的垃圾坑,往里头倾倒。把大贯尸体也算在内的话,共有七个人,所以我来回走了不少趟。有人完全昏厥,有人双眼骨碌碌地乱转,也有人以嘶哑的声音讨饶。



若是留他们生路,肯定会遭报复。如果他们全部命丧于此,只要花梨不说,就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也没人知道谁收拾了山贼。绢代已遭杀害了,此刻的我也变得心狠手辣。



我从屋里捧来一桶油,朝躺在垃圾坑里攗动的男子们泼洒,放火焚烧。



还有许多事非做不可。



我放走那四匹马,确认过那七具焦黑的尸体后,倾倒了一些土到坑内。



我暂时离开宅邸歇口气。



再次环望四周,发现河滩、湿地、草丛、树林中昏暗的腐植土是如此平静、辽阔,与我和他们一决生死的那晚相较,宛如不同时空。



我感觉到光和水孕育的生物特有的气息。感觉到昆虫、小动物。只要想做,任何事都办得到。心中那熟悉的世界又再度出现了,仿佛我失去语言所换来的补偿。



我收集这一带唾手可得的材料,当场调配毒药。我有许多年不曾制作毒药了,但我没花多少时间便调配完成。



为了避人耳目,我在远离道路的树丛间穿梭,返回春泽的村庄。



我从后门潜入空无一人的官府后院。我常帮药商跑腿,四处露脸,所以这件事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午餐时间在即。我掀开厨房水井上的木板,朝水里下毒。然后就返回林中,没让任何人瞧见。



我真的动怒了。要是官差们和山贼挂钩,那他们得为绢代的死付出代价。虽然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但只要井中下毒的事引发轩然大波,众人暂时就无暇顾及山贼的事了。



7



我来到那座大蛇花的草屋前。花还没开,现场并无先前那股空间扭曲的气息,就只是一片死寂罢了。



我往内窥探,里头果然空无一人。有生锈的锅子、火盆等生活用具。里头积了厚厚一层灰,屋顶少了一块,地板上长出菇来,照这些迹象看来,似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居住于此了。



那位老太婆肯定已驾鹤西归。



我放下以布包裹全身的绢代尸体,松了口气,在屋檐下打起瞌睡。



我花了足足半天的时间,才以拖车将她从山贼的宅邸运来此地。



我打扫草屋,修理屋顶。从山贼宅邸的空屋借取能用的生活用具,运往草屋。我完全没搜刮他们的财物;反而还认为这些东西还是留着别动比较好。



我的第一项工作是保存绢代的遗体。我将她的遗体收放在一座塞满布的棺木里,以树液涂满它与棺盖间的缝隙,让棺材完全密闭。接着再以黏土涂抹固定。



七天后,草屋周围开满了大蛇花。



有几位村民前往山贼宅邸了,我爬到树上远望他们查看屋内的模样。村民们四处东张西望,搬出值钱的东西,堆放在拖车上,匆忙离去。



那处弃尸用的坑洞已被掩埋,没人靠近那里。



倘若花梨说出我用毒歼灭那群山贼的事,那村民当然会联想到我就是朝官府井里下毒的凶手。我不认为花梨会不小心道出此事,但我也不打算在村民们面前现身。



绢代死后,我决定将今后的人生全部投注在大蛇花的研究以及草薙的研发上。



与其他植物相比,大蛇花果然明显具有不同的特质。就算摘下它的花瓣和叶子,隔天它一样会重新长出。在太阳底下,整朵花是透明的。在黑暗中,则微微发光。我有一种预感,若是以此作为材料,或许真能成功。



但我不知道什么是草薙,因此要做出草薙委实困难。尽管手中握有大蛇花,却不知另外还要再搭配什么、该如何调配。



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放手一搏。举例来说,如果让一个不懂「马车」为何物的人站在马、车轮、拖架面前,给他一些线索,然后叫他动手制作的话(前提是这个人清楚了解各种材料的属性),经过一再失败和测试,要「发明」马车并不是梦。我有这个资质,我对此深信不疑。



我先尝试煎煮大蛇花的花瓣,将球根捣碎,然后以陷阱捕获的动物做实验。服用大蛇花的动物,并无特别变化。既不会丧命,也没因此变得更有活力,它也没提高伤口恢复力的功效。



动物不会说话,所以无法肯定它完全没功效,但若光是靠大蛇花,看不出有何显著功效。



我就像被附身似的,不断收集山野中的秘密,以小瓶子加以保存,反复调配。我这么做没任何理由。如果是龙胆,或许会说这是阿弥陀如来的指引,连声称颂佛号。



我全副心思都摆在山野中,草萝便隐约成形了。就像在耀眼的白云下,一阵吹过高原的风。



在无法取得任何材料的冬天来临前就得决定成败,我从早到晚都在山野问游走。一旦感觉到村民的气息,我便藏身不让人发现。为了创造出我脑中描绘的「散发圣洁之气者」,我不惜付出一切努力。



每天晚上,我都和绢代的棺木说话。不过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所以都是以内心独自代替口头言语。



今天很冷呢。晚霞很美哦。今晚吃肉。我已经替你报仇了,你放心,我还是一样爱你。



绢代没回答,但我总觉得她的灵魂在与现世不同的另一个次元,清楚听见我内心所说的每一句话了。



森林逐渐换上秋装。当树木披上鲜艳的红黄色彩时,我终于制造出草薤了。那只是我「自认为是草薤的东西」,不过我还是决定称之为草薙。



我在大蛇花中添加的东西有:某种黏菌(在一处古老墓地附近取得的金色黏菌,它散发的气与大蛇花相同)、磨碎的树果、野草等。



草薙状似寒天,颜色透明,带有黏性,宛如生物般(也许它真的有生命)在竹筒中滑溜地晃动着,我像捞麦芽糖似的,以汤匙捞起一匙,在阳光下观察它,只见它微微发出红、橘、黄、紫的光芒,蕴含一股天界之气。



不知这是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复活药,还是长生不老药。不大胆尝试,便无法得知结果。



之前我捕获了一只猴子,一直留著作为这天的实验对象。我以铁链绑住它的脚,系在木桩上,加以喂养。



清晨到来了。



我在水壶中倒入掺有草薙的水,站在猴子面前。猴子朝水壶望了一眼,吓得缩起身子,长声尖叫。它已驯养多时,如果是平时,根本不会拒绝我喂它的食物和水。看来,猴子也发现掺在水中的灵药所散发之气了。



猴子别开头,开始发抖。不得已,我只好按住它,撬开它的嘴,硬将草薙灌入它口中。



数十秒后,猴子就瘫倒在地了。迹象清楚显示,猴子的生命力正急速从它身上流失。再过不久它便会丧命。



不可能会这样啊。我惴惴不安地将另一只狸猫抓来,它和那只猴子一样是我以陷阱捉来加以豢养的。我用刀子在狸猫身上划下一小道伤口,涂上少量的草萝。我猜想,只要涂上它,应该能发挥治愈伤口的功效。



结果马上显现了。狸猫以怨恨的眼神瞪视着我,它眼中的光芒倏然暗去。



一会儿过后,动物体内涌出像霉菌般的黑色物体,包覆尸体。



这就是草薙?我当作草蔻的东西,只会制造出肮脏的尸体吗?是这么没用处的东西吗?



那是我遵照脑中涌现的殷示做出的东西。



山野以无声之语向我透露凡夫俗子无从得知的秘密,这药应该是秘密的集合体才对啊,但它却失败了。我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我将动物们的尸体留在原地,意志消沉地回到草屋内,蹲地抱头。



话说回来,草薙这种东西,也许只是有名无实,也可能是古人平空想像之物,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中。我只觉得自己白忙一场,徒劳的感觉像山一样庞大。



我沉沉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我听到一个沙沙声。



我的意识马上回到现实世界,缩起身子,竖耳凝听。



有某个东西在草屋附近。是人还是动物?当我出外查看时,对方的气息已远去了。



照理已经断气的动物,突然不见了。



我猜应该是被鼬给叼走了。到头来什么也没留下,思绪至此,我顿时流下绝望的眼泪。



隔天清晨,我悄悄回到村庄。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到绢代的老家一看,那里已被严重破坏。我穿过林间,走在四处飘散人类生活气味的小路上,内心忐忑不安。



我想去寺院看看。半路上,一名手持水桶的少女出现在前方。是花梨。



花梨见到我,瞪大眼珠,手中的水桶掉落在地。我心一慌,转头就跑。花梨追了上来,喊着要我别走。



我不停跑,保持一段距离后回头往后望,等花梨追向前来,然后我又继续跑,保持距离后再回头看,像狗一样不断反复这动作。我们最后到了河滩。



「你别跑,别跑,好好听我说。」



花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喘息,张大眼睛注视着我。



「天,原来你还活着。太好了。你之前跑哪儿去了?」



花梨泪如泉涌。我等她继续说。



她环视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说:



「我现在住在外公的寺院里。天,你不回来吗?」



我点头。



「……你放心,实情我只告诉外公一人。那天我走山路顺利逃出后,犹豫了一整晚,才做出这个决定。还有,某天,官府突然有好几名官差丧命,寺院顿时忙翻了天,有人还说这是怨灵作祟。该怎么说好呢,整个村庄现在乱成一团。山贼是怎么一回事,大家也不明白。」



所以你不必再躲藏了,尽管回来吧,不会有事的。而且就快冬天了。



外公也很担心你呢,一直问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不过,今天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那天出手相救。」



不知为何,我之前总认为花梨可能憎恨我,我害怕她会当着我的面说「把我娘的尸体还给我」,但后来仔细一想,那天花梨脸上没有丝毫怪罪我的表情。也许她不知道「绢代」在我手上。



在晚秋的寒气中,花梨坚强地掌握自己的未来,凛然而立。



「告诉你哦,我们要离开这座村庄了。」我听了目瞪口呆。



据花梨所言,她将和龙胆一起搬到好几十里远的城下町去。她住在春泽的表兄弟们也会一起同行,几乎是整个家族一起搬迁。



「就在下雪之前。我们已无法继续在这里生活了……因为有许多痛苦的回忆。今后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这里更热闹。那座寺院会有别人来接手。天,你……」



花梨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天,你……今后有何打算?现在在忙什么?之前做了些什么事?



花梨可能是在等我说些什么吧。不过,失去说话能力的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花梨脸上蒙上一层黑雾,心想,你还是和那天一样,无法说话是吗?



突然间,她比比自己的嘴巴,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张开嘴巴,啊——说说看。啊——」



霎时间,一道光射向我心中——我们甚至还相视而笑,但那道光旋即变弱,最后消失了。



我不发一语地摇了摇头,踏着岩石越过小河,冲进满是枯树的森林。她没再追来。



心中真是五味杂陈,我没想到他们会离开村庄。他们迎向未来了,我则继续深陷在过去的幽暗泥淖中,我不禁这样想。



——你有何打算?



我哪儿都不去。就算他们同意我一起同行,我也不能将绢代丢在这里。况且,现在我根本不想去陌生的地方——那还是人更多的地方。



总之,花梨和龙胆将离开春泽了,这不就表示「就算我继续将绢代留在身边,也不会再感到愧疚了」吗?



花梨没提到那天的事,也没提及关于绢代遗体的事。或许对她来说,那是不愿忆起也早就打从心底遗忘的事。若真是这样(虽然我早知道并非如此),我觉得,她似乎已正式将绢代转让给我了。



我查看陷阱,发现一只野兔。我再次以野兔测试草薙。



这次兔子死后,我仍继续观察。为了不让它被其他野兽夺走,我把它带进草屋的屋檐下,放进栅栏中。



像之前一样,死兔体内涌出黑色的霉菌,全身变黑。过了一会儿,表面变得无比僵硬。



心脏和细胞都停止活动了,完全没任何生命迹象,但是漆黑的兔子体内,却有一股像是黑暗深渊中形成的混沌涡漩之气。



我一直望着兔子的黝黑尸体,直到入夜,后来觉得困了,便躺下歇息。



夜半时分,一个手掌拍打地板的声响传来了,我睁开眼睛,望向室内角落的兔子尸体。



黝黑的肉块正发出闪烁的光芒。



尸体不时会发出银色火花,照亮草屋。



火花平息后,那黑色的肉块开始传出一阵「啾啾」声,很像是天牛的叫声。在黑暗中,肉块的一部分(是头部)开始分离。有某个东西在钻动。



头部钻出了一尾蛇。



它扭动身躯,从栅栏间的缝隙穿出,消失在外头的草丛中。



四周变得明亮许多,看得很清楚,原本栅栏内留有兔子形体之物已消失无踪,连骨头都不剩,只留下黝黑的煤灰。



那是个宁静幽暗的冬夜。我独坐炉边,静静凝望那密封的棺材。绢代就躺在里面,她已完全属于我了,一想到这里,心中的落寞便稍稍获得纡解。



我从山贼的宅邸拿了白米,还有自己采集的树果和肉干。独自一人度过寒冬,并不成问题。



屋外白雪静静飘降堆积,树干和枝哑化为一片雪白。



自从实验过那只兔子后,我又找了几只动物测试草薙的功效。我这才明白自己制作出何等神奇的灵药。草萝不会为生物带来死亡,也不会让生物复生。它超越生死,应该称之为转生或是质变的奇迹。



兔子服下草薙而断气的那一刻起,体内便开始准备要变化成下一个生命了。我没将巨大的蛔虫误看成蛇,兔子体内原本也没有蛇栖息其中。



我捕捉到其他野兔,同样以草薙进行测试,足足花了三天的时间才产生变化。这次不是变身成蛇,而是老鼠。我再拿蟾蜍实验,它被黑茧包覆后经过半天时间,最后变身为山椒鱼。我还抓到一只在雪地中找食物的狸猫,经测试后,它在十二天后的中午变身成一只鸽子。



什么动物会有何变化,得花多久的时间才能变化,没有固定的答案。物种、状态、气温、湿度、空气的形态,乃至于季节或月亮的盈缺等无数因素肯定都环环相扣。



我打开绢代的棺材。虽然我已尽可能善加保存了,但它仍旧已有相当程度的腐烂。不过在冬天的寒气下,没什么臭味。



我想看绢代会变成什么。我不确定它对尸体有效,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疗慰自己。我让草薙流入绢代口中,在皮肤也洒上草薙,然后再次封上棺盖。



绢代的棺木始终没半点动静。



冰雪初融,天寒地冻中会偶见暖阳的时节来临了,棺木突然开始飘散出一股混沌之气。每到满月之夜,棺木便会发出闪光。



尽管过程极为缓慢,但棺盖底下正开始产生变化。我心中无比雀跃,每天都附耳在棺木上细听,诚心祈祷。我甚至在棺盖上凿出通风孔,以免新生命诞生时窒息。



我多次梦见怀念的绢代柔声对我说着温柔的话语,紧搂着我。



在一个空气中满含春天芳香的夜晚,棺木散发的混沌之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摩擦木板的声音。



我急忙打开棺盖,棺内满是漆黑的煤灰。



是只猫头鹰。



也许是因为沾满棺内煤灰的缘故,它全身黝黑。



猫头鹰抖动身子,以黄色的眼珠凝睇着我。



多么可爱、率真、惹人怜爱的生物。



不仅如此,我也感觉到它的刚猛。它是划破黑夜寂静,猎捕小动物的猎人。那是独立、带有野性的刚猛。我心中无比感动。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猫头鹰突然挺直它原本蜷缩的身躯。



就在我正感不妙的瞬间,它卷起煤灰飞了起来,从茫然的我身旁通过,飞往草屋外。



我急忙追向前。



猫头鹰展开双翼,奋力振翅,化为深蓝夜空中的一粒黑影。一去不返。



接下来的数日,我做什么也提不起劲,浑浑噩噩。我当时应该怎么做才对呢?应该要把草屋的门关上,别让它逃走吗?可是,真这么做的话,接下来呢?要剪去它的羽毛,关进一个大鸟笼里,加以豢养吗?如果这猫头鹰只是普通的鸟,或许可以这么做,但一想到它就是绢代,我便下不了手。要是我真这么做,我便完全陷入疯狂的泥淖中,再也无法脱身了。



那样也好,一切都结束了。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就像放下了身上的重担,一股解放感油然而生,四肢顿时疲软无力。



我从草屋来到河边,沿着支流溯溪而上来到一座温泉,我泡进去仰望初春的天空。鸢飞天际,发出声声清啸。



我想起自己以前杀害叔叔的原因。会杀他,是因为他在那美丽的深山里对我说过一句话。



——你是熊生出的孩子。



这是我向叔叔询问有关我父母的事情时得到的回答。他告诉我,我一直当作是自己父母的那对夫妻,其实是他的旧识,和我没半点血缘关系。这真是莫大的侮辱。



叔叔那一本正经、像在揭露什么重大秘密似的口吻,更是教人看了一肚子火。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提出证据,说这玩笑话都是真的了,我看了就觉得不耐。我那时真是既愚蠢又不成熟,我应该反问叔叔,问他是什么生出来的才对。



泡完温泉返回住处的路上,我与一名以扁担挑着野鸭和野兔的猎人擦身而过。他以冷冷的眼神望了我一眼就走了。



8



村庄东边的神社是村庄举办春日庆典的会场。那里张灯结彩,鼓声震天,但规模不像都城里的庆典那么大。神社境内铺满草蓆,数十名村人席地而坐,亲朋好友彼此谈天说笑。



祭神歌舞开始了。



烹煮好的鸡肉、兔肉摆上桌,酒桶搁在鸟居附近。



我混进昏暗的热闹人群中,迅速将草萝倒入酒桶中。



离开热闹人群后,我朝村庄的水井而去。



井边的樱花早已落尽。



我将满满一竹筒的草萝倒进井中,接着走过吊桥,前往位于大路旁的闹街(有酒店、茶店、客栈、妓院的街道)。



除了草薙外,我还有很多药,村庄的药商看了一定会目瞪口呆。



有让人昏睡一整天的药、让人腿软的药,以及迷幻药。



我在黎明前用尽所有的药,离开了春泽。我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地。登上高台时,我看见春泽的大路方向升起一阵黑烟。



我走在溪谷中越过无数座山。



我抵达另一个村落,以贩售山菜和草药为生。



到处都听得到春泽的传闻。大路旁的妓院失火,还没来得及灭火,火势便四处扩散、酿成大火,那一带被烈火焚烧殆尽。同样那晚,与大路只有一河之隔的春泽村遭受「成群妖怪」袭击。



我到酒店兜售山菜时,几名男子围在屋檐下闲聊。



——这是怎么回事啊。喂,我曾在那里买春呢。



——化身为村民的妖怪,突然全都现出原形。春泽的火灾据说也是那些妖怪们搞的鬼。你之前买春的对象,不知道原形是什么呢。



有人哈哈大笑,有人直打哆嗦。



——春泽那一带很邪门。从很久以前便常听说那里山上住着一位鬼婆婆,还有山贼出没呢。



——没错没错。我也曾听人说,那里有个天狗的小孩呢。



我脸上表情始终保持平静,收了钱便离去。我没放火。不过,我潜入各地、到处洒药,所以就算哪里不小心失火,或是消防员突然昏倒,也都不足为奇。



流言在这些陌生人之间流传,被添上子虚乌有的细节,也被套上前因后果。有人说整起事件与那位下落不明的领主嫡长子有关,讲得煞有介事。



一年后,我在盛夏时节重回春泽。传言果然不假,这里已完全荒废了。大路沿途的闹街已不复见,村庄的田地一片荒芜,触目所及,净是被植物侵蚀、外表阴森的荒屋。想必那天有许多人平空消失,剩下的人也都抛下工作离开了吧。看来,再过几年这里将会被森林吞没。



到时候,这里就不再是春泽了。



看起来会像景致优美的深山地带。没人会设陷阱,鸟兽可以安然栖息此地,猫头鹰也会有丰富的食物。



一只狸猫从杂草丛生的荒屋屋檐下窜出,侧头看了我一眼,又消失于草丛中。它原本或许是这里的村民也说不定。



我坐向地上的树墩。好安静。



9



旅人拨开漫漫荒草,走进这块土地。



崩塌的屋舍,布满青苔的水井,道路的痕迹,无人的水车仓库。



他穿过一处野玫瑰形成的拱门,蝴蝶在洒落的阳光下翩翩飞舞。百花绽放,争奇斗艳。



一只不怕人的小狐狸钻进旅人的胯下,走在前头,像在替他带路似的。



这里宛如一座乐园。



旅人发现一名男子倚着榆树,和一头小熊一起睡着午觉,旅人出声向男子询问:「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男子抬起头应了一句「景致优美的山奥⑺」。从此,人们便称呼当地为「美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