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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2 / 2)




「希望您能够顺利找到那位工匠。」



我没问他何出此言。教会畏惧印刷术会造成异端思想快速扩散而加以封禁,而这句话使我明白他没有这种想法。克拉克的侧脸,透露出他相信这世界充满了像刚才对话那样,应该伴著笑容推广的故事。



对印刷术的看法,即是对世界的看法。教会不相信世人而封禁了它,克拉克则宁愿相信世人的良善。



黎明枢机与身旁银色少女的故事即是一则实例。



克拉克闭起眼,打了个特大的酒嗝。



「啊啊,好想回夏珑他们那个家……」



大概是工作得累了,上等葡萄酒又太烈了些,抑或是目睹了足以推动世界的爱的关系。



我替晃起脑袋的他盖上毛毯,刚才势要把头塞进纸里面的缪里用纸遮著脸,只露出颇为警戒的眼睛。



这是个四周都是杂树林,只有狐狸等小动物出入的废墟。



我轻笑著张开右臂,缪里用不知道在不开心什么的脸靠过来,窝在臂弯里。闭眼时一并把证明她骑士身分的剑鞘翻过去,盖住上头的狼徽记。



对早起颇有自信的我,醒来时发现克拉克已经在清理环境了。



他从石柱扒下藤蔓,拔除灌木丛,为美丽的修道院奋斗。



哪怕这里如此广大,拔掉最后一根草时,一开始拔的草已经长成草丛也不放弃。



「好啦,缪里,你的剑派得上用场了。」



克拉克正在几株长得拔不太起来的小树前伤脑筋。我往他看一眼,对眼中睡意浓厚的缪里这么说,结果这个野丫头从麻袋里掏出面包,冷冷地瞪我。



「骑士的剑不是用来砍草的。」



「那就用手帮他吧。」



我起身来到克拉克身边,留下的缪里很不情愿地将面包塞进嘴里,跟了过来。



「好,要拔喽!一、二、三!」



尽管嘴上发著牢骚,一旦动起手来,她就会发挥她的本事,做什么都开心。



不只对两头笨手笨脚的羊下指示,还亲自带头。拔除的杂草灌木愈堆愈高,停下来喘气时,周围都是土味。



「照这样看来,再过一星期就能整理得差不多了吧。」



当我们看著失去家园而跳来跳去的蚱蜢吃午餐时,有事发生了。



缪里忽然伸长她细细的脖子,往杂树林的方向望。



「咦,有人来了。有马蹄声。」



骑士游戏还没玩完吧,她还准备拔剑。



「会是海兰殿下吗?」



关心下属的她是挺可能乐意作粗活的,但缪里不这么认为。



理由很快就揭晓了。我们也在杂树林外见到了那个骑马的人物。



「鲁•罗瓦先生?」



马背上那面团般圆滚滚的男子,一看见我们就笑容满面地用力挥手。



我小时候和他旅行过一小段时间。不只是我和他,还有几个路上认识的人。与他相处过后,我才明白「博学」一词的真正意义。



同时也想起,我对鲁•罗瓦印象最深不是博学,而是他豪放不羁的个性。



「我接到伊弗小姐的联络了!原来大家街头谈到巷尾的黎明枢机,居然就是那个寇尔啊!所以我待也待不住,直接搭夜船过来了!」



剃得短短的头发已经斑驳不少,音量和口吻倒是和以前一样。而且体型变得更大,感觉年岁反倒让他更壮了。



「好久不见了,鲁•罗瓦先生。」



「上次见是罗伦斯先生他们的婚礼嘛!哎呀,这就是他们的女儿吗!」



见到羊的化身哈斯金斯时,缪里被那金毛羊震慑得发抖,而现在她心中的可怕人物榜单又多添了一笔。



「跟令堂一个模子呢!」



「……」



缪里愣愣地和他握完手之后,立刻后退,躲到我背后去。



「话说回来,那个,应该是我去拜访您才对吧……」



「怎么这么说!听说您是想问我书的事对吧,人与书的邂逅,每本书就只有一次!光是迟到半刻钟就再也碰不到的书,至今不晓得有多少本啊!」



说到专门买卖价格比等重黄金还高的书商,一般都会想像戴双白手套,如贵族一般的人物,但鲁•罗瓦这样的人在书商中似乎并非特例。据说这个要时常为贵重书籍东奔西跑的工作,声音不够大,态度不够强硬还做不来呢。



「啊,失敬失敬。我叫鲁•罗瓦,是个四处漂泊的书商。想要神学方面的书,找我就对了!」



鲁•罗瓦这才对眼睛瞪得比缪里还大的克拉克自我介绍并握手。



「那么,我们的黎明枢机大人要找的究竟是怎样的书呢?还是说──」



才刚用能够吓跑鼹鼠的音量这么说之后,他忽然压低声音:



「您写了痛批教会的书呢?」



「咦?」



「这种书很好卖喔。有不少贵族没失去信仰,只是对教会怀恨在心呢。对于渴望刺激,想收藏危险书籍的人来说,这种书可以满足他们的复仇心、信仰心和占有欲,简直棒透啦!」



我明明比他高,却有种被他居高临下,快要压扁的感觉。他顶著贪婪得发烫,连伊弗都没有的笑容逼过来,背后缪里慌得握起了剑柄,吓得我鼓起勇气把他推回去。



「不不不,鲁•罗瓦先生,我没写那种书。」



「您没写啊?」



我用力点头好几次,鲁•罗瓦表情变得像是被放鸽子的少年。



「有准备写吗?」



「也、也没有。」



「真的?」



见我再度点头,他重重叹了口气。



「等您决心要写以后,请务必通知我一声。」



第一次见到他,他就是个能在弥漫火药味的佣兵集团里,扛著一大堆圣经到处兜售,让他们能在战场上祈福的人。随年纪变得圆润的,好像只有身材而已。



然而和迦南他们共谋大计,的确是出于对教会的强烈批判。就这点而言,鲁•罗瓦的鼻子倒是挺灵的。



「所以您找我谈什么呢?」



「非常抱歉,跟买书卖书没有关系……」



(插图014)



所以我才希望取得联系以后由我去拜访。结果鲁•罗瓦猜想可能会得到一本惊天动地的书,能大赚一笔就连夜赶过来了。既然他搭的是夜船,花费恐怕不小。



「别这么说。您直接找上我,而不是城里商行,就表示有这样的需要。伊弗小姐在信上也透露出她的为难,这件事肯定很有意思。」



伊弗为难这部分,让鲁•罗瓦真如字面般捧著肚子咯咯笑。伊弗曾说,这件事根本是在她家门口放蜂箱。



这么说来,这位书商就是被香味引来的熊了。



「我想问的,是书的制法……」



「喔?」



不时暗中买卖危险书籍的书商睁大了眼。



「例如可以轻易复制书本,被教会禁止的方法。」



紧接著,我为人表情原来能这么丰富而开了眼界。



「……我是知道啦。」



鲁•罗瓦摆出万般不愿的表情,挤出这样的答覆。



「原来如此……这真的不能问城里的纸行。」



同时猛抓脑袋,歪著嘴巴重重叹息。



这情绪的落差,比心情变得比猫眼还快的缪里更夸张。



「可是,这件事您是从哪里听来的?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由教廷自己的装订工坊研究出来的技术了。后来教廷将其视为异端,还没传开就把工匠抓光,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



「呃,这个嘛……」



我不确定能否对他说出迦南的事,但他大手一张,说道:



「喔不,失礼了。我不该问这么多。」



这世上确实是有些光是持有就会被教会盯上的书。



专营这种书籍的鲁•罗瓦,自然很懂得分寸的样子。



「那寇尔先生您为何想了解这技术,我也就不问了。」



鲁•罗瓦对神发誓般手按胸口,接著往我看来。



「不过,我也希望您能发誓。」



表示我无意给他惹麻烦前,鲁•罗瓦先说:



「当您要写痛批教会的书,得头一个通知我。」



「呃……这……」



我霎时一片混乱,不知该怎么回答。但鲁•罗瓦的眼神表示,在我点头以前他绝不会配合,我照顾缪里时见过很多次。



缪里躲在我背后也依然注视著他,就是因为遇见了比她更强的同类吧。



「……我、我发誓。」



终于挤出口的话,说得跟婚礼宣誓一样。



克拉克察觉我和鲁•罗瓦的对话他最好别听,便将我们带到睡觉的主屋去谈,自己到外头除草,缪里也一并跟去。她是把有意思的探索废墟、无聊的技术话题和压迫感惊人但似乎人畜无害的鲁•罗瓦摆在一起比较,最后选择了探索废墟吧。



「我们要找的,是唯一从异端审讯官手中溜走的工匠。」



我为鲁•罗瓦倒一杯海兰送的葡萄酒,他一口就乾了一半。



「嗯。记得是逃到王国来以后就没消没息了嘛。」



居然连这都知道,让我很讶异,而鲁•罗瓦戏谑地抹抹额头说:



「以前我啊,在教廷的书库迷宫里工作过,所以有管道。再说我这样的书商,本来就很注意那方面的消息。」



真想不到,原来博学是源自教廷的经历吗。说不定还见过迦南呢。



「注意那种事,是为了帮助工匠吗?」



能轻易复制书籍的技术,是能让书商口水流满地的诱惑吧,对于工匠的行踪或许心里有数。



怀著如此期待发问的我,却连个微笑也没得到。



「正好相反。其实把四散各地的工匠行踪报给异端审讯官知道的,几乎都是我这种买卖稀有书籍的书商。」



鲁•罗瓦默默看著我错愕得嘴绷成一线。



「毕竟,那会让本来只会有一本的书随随便便就变成好几本。」



「啊!」



一方之得,必定是他方之损。



「就连在印刷术还没被视为异端的时候,听到消息的誊写匠公会和羽毛笔工匠就开始骚扰那间工坊了。另一方面,书愈多赚愈多的羊皮纸匠、牧羊人、造纸匠和细密画家就很期待这门新技术。而我们这些买卖稀有书籍的书商,是属于前者。」



也就是制造一本书会牵涉到很多人,而他们的利害关系不尽相同。



「总之结果就是,原本请他们研究便宜又快速的方法来造书的教会,突然反过来把他们打成异端,就此定调了。」



技术是教会请工匠研究的这件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说不定迦南是不愿提起这件对工匠极其不公的事,而这也是他口中教会内部看法并不统一的一个例子吧。会不会是制作文书的部门为减少庞大工作量而支援了这项技术的研发,异端审讯官却将其视为灾厄呢。



「然后就算这些工匠逃跑了,他们还是非常危险。想吃饭,就得靠自己学成的技术,可是这世上识字的人占少数,会想在家里摆书的不是贵族就是虔诚的圣职人员,顾客数量有限,让他们特别显眼。」



我想起街上光是有人卖出砂糖点心和上等羊肉,商人们就能为是哪个显贵来到城里猜个不停。做出便宜的书,与黑暗中点火无异。



「所以工匠们凄惨落魄地逃出去以后,继续参与制书业的人都被抓光了。有炼金术师或贵族庇护的,能躲比较久一点,但剧情还是一样。手边有工具有技术,即使明知危险也会想赌一睹。就是这种工匠的可悲天性,让他们很快就露出马脚,最后锒铛入狱。」



「……那逃过追捕的工匠是怎么做的?」



「就是特别小心吧,抑或是怕到不敢碰了。」



被异端审讯官追捕这种事,我当然是只有耳闻而已。



传说他们无所不在,如影随形。一旦被形同吊颈索的他们追捕,就再也无法安心入睡。



「不过最大的可能,其实是那个工匠根本就不在这里。」



「咦?」



心想他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但他表情极为认真。



「就算所有工匠都被抓了,他们也可能在逃亡过程中把技术交付给了其他人。只要让相关人士认为异端审讯官还在到处寻找有那种技术的人,就能达到一定的遏阻力。」



执拗且狡猾。



这就是他们对付异端与异教徒的武器,守护教会的正确教章。



「话说回来,我已经有好些年没听过有人在谈这件事,几乎都要从脑袋里消失了。结果现在竟是由您提起。」



简直是恶梦卷土重来了吧。



「您应该不单纯是路边听来的吧?」



那是他出于好意,劝我不要随便玩火的意思吧。



「……很遗憾。」



说不定像鲁•罗瓦这样的人,光是如此就能推测出我是从什么人听来的。



「我自认是明白这技术的危险性,但因为某些缘故,我需要找出这位工匠。」



一是为了迦南那边的计画,二是想起了昨晚的克拉克。



「您知道些什么吗?」



那是对书商而言形同恶梦的技术。



就算鲁•罗瓦知情,他也没理由告诉我。



然而他摇头时的表情,实在不像说谎。



我没有天真到认为鲁•罗瓦一定知道工匠的所在,顶多猜想那领域的人或许握有连异端审讯官都没查到的情报。



但我想都没想到,书商本来就会积极寻找工匠的行踪,向异端审讯官告发。对书商而言,能使用那种技术的工匠不仅是商敌,还有可能把他们这一行连根拔除。



而这群滴水不漏,天天躲避教会耳目买卖危险书籍的书商不管怎么找,这最后的工匠就是不落网。



在夏珑和缪里都说这是个困难的任务,我自己也懂的情况下,没想到自己会结结实实地卡在暗礁上。或许是因为过去的旅程全都船到桥头自然直,使我的信心过度膨胀了。



在这片探索之海上,比我更大更善于航海的船,也会在漫长的航行中触礁。而且船员还觉得,前方根本就没有岛。



与鲁•罗瓦对话后,我在主屋门口瘫坐下来,一筹莫展。



而且想来想去,想到的全是迦南。



迦南应该知道书商的动向,距离异端审讯官又近,会不会已经猜到漏网工匠或许是他们为示警而虚构的人物了呢。



如此一来,他们就是明知找不到而献上这个计画,陷阱的疑念闪过脑中。



然而海兰不太可能没查过他的身分就给予如此的信赖,况且我不觉得迦南当时的激昂是装出来的。



难道是迦南这样的虔诚圣职人员,自认能够引发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奇迹,不需要往坏的方面想,才没有对我们提起这种可能?



但连我也知道,坚强信仰能在俗世化为力量解决问题的事,只有在缪里爱听的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若找不到迦南所说的印刷术工匠,他们的计画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迦南先生那边也是,在这种状况下,线索到底要去哪里找呢……」



不知如此呢喃多少次后,缪里忽然一溜烟冲过我面前。



「缪里?什么事这么急……」



才刚这么想,她已经手拉两匹马回来了,克拉克也慌张地跟在马后面。



「啊,大哥哥!你也来!快点!」



「……?」



我在纽希拉常见到她这样子。当恶作剧造成她自己没办法处理的状况时,就是这样求救。



于是我也往庭院中央走,看她究竟闯了什么祸。一路来到草丛灌木长得乱七八糟的地方后,我的脸色也变得跟克拉克一样青。



「鲁•罗瓦先生?」



「喔~……寇、寇尔先生~……?」



一时间,我甚至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院里的房子之间都有铺石走廊相连,走廊两侧以等间隔设有装饰用的石柱。这些石柱同样年久失修,倒了好几根。



其中一根以对折方式倒下的石柱之间,倒栽葱地长出了鲁•罗瓦的脚。



「大哥哥!用这条绳子捆住柱子!克拉克先生用木棒当杠杆,把柱子抬起来!」



缪里明快下指示,再兔子般轻轻一跳,从倒柱上查看鲁•罗瓦的状况。



「还可以再撑一下吧?还是说,能从下面钻过去?」



「地下这条路很窄,钻不出去……墙壁看起来很坚固,应该不会再垮了。可是……我要脑充血了啦!」



看来不是石柱倒在鲁•罗瓦身上,而是因为某些缘故,最后卡在了倒柱之间。说不定是想从石柱之间进入地下通道,结果肚子卡住而动弹不得。



无论如何,得挪开石柱才能帮他脱困。



于是我们便按照缪里的指示动工,小心翼翼地让马匹前进,稳稳挪开一根再接一根,总算是搞定了。



「呼……有种变成萝卜的感觉。」



「不是芜菁吗?」



就是啊,芜菁才对。我和克拉克互相点头。



「到底怎么了?」



摔得一脸黑土的鲁•罗瓦苦笑回答:



「哎呀,我只要来到这种地方,就忍不住想到处看看。」



「真是吓死我了,有没有受伤?」



「没事没事,肚子有点擦到而已。」



暗叹又多了一个缪里时,鲁•罗瓦拍拍肚子上的灰土,急匆匆地环顾四周,像是在看地下通道通往哪里。



「贵族的宅子都有地下室。有的只是拿来酿酒的仓库,有的是用来藏不能放在城里的黄金。有的地下室在屋主换了几次之后就被人忘记,这种地方就有可能摆几本不知道怎么处理的危险书籍。所以在倒柱中间发现像是地下通道的路以后,我就忍不住进去看看了。」



他真的是和我们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呢。我和克拉克无力地相视而笑。



「的确,古老的修道院也有这种事。」



「啊,对对对,特别是古老的修道院。爱冒险的商人经常用那里避难,骑士也会拿它当对抗异教徒的要塞,造成修道院很容易会有被人遗忘的密室,摆满了有趣又贵重的东西。」



然后引来鲁•罗瓦这类人,在这种地方到处寻宝。



结果变得像恶魔仪式的祭牲,实在教人无言,幸好他没事。这时,我发现周围静得出奇。



「那个,缪里人呢?」



最疯这种事的野丫头居然不见了。



不会吧?我立刻在裂开的石板边跪下,头探进黑漆漆的洞里找人。



「缪里!」



洞底下的构造甚至不足以称为通道。就算不是圆滚滚的鲁•罗瓦,成人都要用爬的才能勉强通过。不过能在小盆里悠哉泡澡的娇小少女就不在此限了。



黑暗的另一边,出现了缪里的鞋底和她的小屁股。



「快点回来!」



想到通道可能会塌,我就怕得呼吸都有困难。幸好缪里在我开口之前就已经开始后退,不久手脚并用地爬回洞底下。



「你真的是喔!不要乱跑啦!」



也许是地下通道里空气淤陈已久,缪里一抬头就猛搓鼻子,打喷嚏似的咳了几下,然后有一步没一步地想爬出来。我便像抓猫一样双手抱她腋下,从洞里拉出来。



「真是的……衣服弄得这么脏!」



缪里穿的是海兰替我们找来的上等货,去拉波涅尔时也穿过。见习骑士也会穿,一件不知值多少金币,现在满是尘土。



瘫坐的缪里打个大喷嚏后站起来说:



「吼~你很吵耶。」



「……!」



连骂都不知从何骂起时,在周围走动的鲁•罗瓦用憋笑的表情说:



「那么,里面有东西吗?」



鲁•罗瓦像是要我别骂了,对我眨一只眼睛。那动作十二分地足够我提醒自己别让他们成为好朋友。



「什么都没有,也不是什么密道的样子。动物味道超重的,在最后还跟狐狸宝宝对上眼睛了。现在好像是狐狸母子躲在里面。」



缪里很不耐烦地让我拍她的衣服并这么说。



「哈哈哈,我想也是。要是你们晚点才来救我,鼻子搞不好就要被咬一口了。」



眼前浮现好奇心旺盛的狐狸宝宝被突然闯进底下的大圆脸吓一跳,战战兢兢接近的样子。



「看来这不是通道,而是水道。那边有一座埋在草丛里的露天澡堂。」



「澡堂!」



纽希拉出生的缪里满怀期待地大叫,但想泡澡恐怕还要等好几个月。



「大概水会先在北边那栋烧过,用这条水道送过来。」



听了鲁•罗瓦比手画脚的说明,克拉克也明白了一些事。



「那么晚上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是这些狐狸弄的喽。」



显得有些遗憾,或许是这位野宿废墟的圣职人员期待天使出现在他面前吧。



「话说这种在户外盖澡堂的建筑,是很古式的格局了。听伊弗小姐说,这里要整修成修道院是吧?」



「啊,对。您晓得海兰殿下吗?她是个非常虔诚的王族,那就是她促成的。」



鲁•罗瓦笑咪咪地对克拉克点点头,慢慢扫视四周。



「这原本可能是非常……非常老的建筑。搞不好还是王国建立前,古帝国士兵攻打这座大岛时盖起来的。」



鲁•罗瓦那平静却又隐约有些陶醉的侧脸上,已经看不见先前的嬉戏气息,取而代之的是热爱历史的贤士脸庞。



「要不要调查一下这里的背景?可以当作修道院的卖点喔。」



然而那很快又变回平时熟悉的轻浮样。



「叔叔叔叔,你是说留在王国,后来变成骑士团的那些人吗。」



好奇心比狐狸宝宝还要旺盛的缪里,被她不敢接近的鲁•罗瓦钓了过去。



「你对骑士的历史有兴趣啊?」



缪里睁大眼睛,用力点头。



「很好,我就来替你上一课。」



鲁•罗瓦阅书无数,能听的故事肯定比大教堂前卖失传骑士团徽的摊贩多上好几倍,连我也颇感兴趣。



但我想再多问一点工匠的事。



「鲁•罗瓦先生,我还有些事想问您……」



「喔?」



「不行!又要问那个烂神的事对不对!」



缪里揪著鲁•罗瓦的袖子把他拉走,强调那是她的猎物。



夹在我和缪里之间的鲁•罗瓦愉快地摸著肚子。



这时,不知在孤儿院见过多少次这种光景的克拉克疲劳地微笑说:



「各位,要不要暂且休息一下?」



小孩和小孩一样的大人,这才总算收敛。



结果我们又在废墟待了一晚,隔天早上,我好不容易劝阻克拉克别留在废墟继续除草,暂时回劳兹本休养几天。



我们在午餐前将他送抵夏珑所等待的孤儿院,克拉克马上就捱夏珑的刮,被开心得蹦蹦跳的孩子们拉进屋里去。



「你偶尔还是有点用的嘛。」



夏珑浅笑著挖苦,缪里「咿~」地作鬼脸顶回去。她们感情真的很不错。



鲁•罗瓦似乎想在伊弗那借宿,送他到屋前时,正好与忙著出货的伊弗遇上。能看到鲁•罗瓦黏腻得让伊弗频频闪躲的样子,感觉有点赚到。



返回宅邸后,在家的海兰出来迎接,见到缪里脏成那样有点傻住。



「原来书商也会追查工匠的行踪吗。」



在缪里回房洗净土沙时,我在中庭回廊向海兰报告我与鲁•罗瓦的对话。从书商为保护饭碗,也协助追捕那些工匠,到最后一个下落不明,会不会是异端审讯官的计谋都说了。



「原来如此……我的确不会把人想得那么坏,实在是很有可能。」



「请问您怎么看呢?」



我当然是打算继续寻找工匠,但老实说线索实在太少。况且鲁•罗瓦等书商追了那么多年都找不到,根本就轮不到我来找吧。



再说我也一直在怀疑迦南也明白这点。那明知如此又找我进行这项计画,是作何居心?即使迦南本身清白,他背后人物的动机仍然可疑。想到这里──



「这些问题,迦南阁下说不定也都知道。」



诧异地抬头,是因为海兰脸上带著柔和的微笑。



「然而他还是甘冒被教会指为叛徒的风险来到这里,背后一定有强烈的动机。不太可能是单纯因为坚信神会主持正义,就来告诉我们这个没希望的计画。」



「……」



她对不解其意的我耸个肩说:



「迦南阁下所说的技术是一种奇迹没错,但并不是魔法,凭我们自己的手也能代替。」



海兰像缪里一样戏谑地开开合合右手。



「只要找得到足够誊写员,计画就进行得下去。说不定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我们可是要重启因太过危险而遭封禁的技术。难道是在缪里身边待久了吗,我竟然对这荒唐事一点也不抱怀疑。或许冷静的海兰从一开始就看透了全局。



「这件事没有利益可言,所以不能找商人帮忙。如果迦南阁下他们是一般的高阶圣职人员,可以把他们掌控之下的大教堂和修道院人员一个个找出来,以各种特权为回报凑誊写资金,而迦南阁下他们正是为了扑灭不当利用这种权力的人而努力。就算向民间贵族求助,如今领地与教会的利害关系往往勾结得太紧,敌友难辨。所以他们才直接找上摆明与教会为敌的我们吧。」



海兰虽是庶子,却仍身列王族。这替我们免去了旅费之忧,还能在如此豪华的宅院借宿。



倘若迦南他们认为就算无法重启那传说中的技术,同样能够筹措足以在大陆散播圣经的费用,也无可厚非。



毕竟资金的问题,他们一开始就提出来了。



「再说我们不必要自己弄出那几千本,重点是能否制造会让异端审讯官同样害怕的状况。」



她说得有点像在猜谜,不过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就是要散播得比他们清查还快吗?」



「对。知道俗文圣经有多么宝贵的人,会替我们抄写下一本,拿到抄本的人又会做同样的事,省下我们很多力气。这当然比较花时间,效率也不稳定。有了迦南阁下说的技术,是可以消除这份不稳,但即使这技术比我们通力合作还强,我们依然会是可观的战力吧。他们可能就是这么想。」



用弱小的火苗去烧柴,可能只会烧焦表面,点不起火。想让一整片木柴烧起来,就得准备足够的火种。



只是我差点就说出对王族极为不敬的话。



──资金没问题吗?



夏珑连修道院的整修费用都不好意思开口了。难道海兰是打算找后盾德堡商行,或向伊弗凑钱吗。



这时海兰似乎是发现我把话吞了回去,有点腼腆地微笑后说:



「准备够多誊写员就行了。地点的话,修道院正合适。这样就没问题了。」



她「包在我身上」似的点头,应该是真的有办法。



尽管不安,过分探究毕竟等于是不信任海兰,我便闭上了嘴。



「呵呵,你表情这么认真,害我紧张一下……不过骑士还在房间洗澡呢。」



会故意说这种话,表示这件事谈完了吧。我也只好无奈一笑,放过这话题。



「工匠这部分就先这样。把圣经译本交给迦南阁下之后,他很快就提出几个翻译上的问题。方便看看吗?」



「这个,好的,当然没问题。只是有点怕怕的……」



「对方写这些问题的时候,也是同样心情吧。」



在办公室与他对话时,我心里都在想怎么不被他的气势压倒,而他似乎也是如此。想起这件事,让我心里好过了些。



「啊,对了。」



正想跟海兰到办公室拿信,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预定整修成修道院的古宅,历史很悠久吗?据说样式古老到可以追溯到王国成立之前。」



「这种事是颇常见……怎么了吗?」



「鲁•罗瓦先生,就是我打听的那位书商,说那可以当作修道院的卖点。」



听我这么说,海兰不太舒服地苦笑。



「如果我是个更懂赚钱的领主,就不用麻烦那么多人了。」



但她是个朴实,严以律己的贵族中的贵族。



「至少正因为殿下您是这样的人,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我以笑容答覆海兰:



「我也应该趁缪里不在的时候说说真心话呢。」



并补了句玩笑,海兰表示不敌般高高耸肩。



「修道院的背景,我会查一下。」



海兰愉快地这么说,转向了我。



「有你们的协助,相信再大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即使那一点根据也没有,海兰的人品仍使我笑著同意。



告别海兰回到房里时,缪里已经洗完了澡,忙著整理头发。我将这少女搁一边,开启迦南的信坐于桌前。虽然收信到房间这段路上,我已经忍不住先开了,现在重看一次还是会脸红。



「情书?」



缪里从旁探来脑袋,眼神莫名有些发直。



「才、才不是。」



答得支吾,或许是因为字里行间充满了热情的夸赞,甚至都要在底下见到迦南的脸了。



「有很开心的味道。」



缪里鼻子凑近迦南的信,没趣地闻了几下。



「真的不是女生写的?」



我苦笑著安抚缪里的疑心。



「能跟我一起神学问答的人很有限,就像在遥远异国的土地遇到故乡老友一样。」



「聊你们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喔?」



缪里甩甩还有点湿的尾巴,表示自己无法参与的话题,不管什么都没意思。



「你自己还不是跟鲁•罗瓦先生聊得很热烈。」



在货马车的货台上,他们一路聊个没完。我和克拉克都在讨论如何解释圣经,但怎么也敌不过背后的火热。知道醉心于聊自身所爱的缪里有多么热情的我,充分感受到能把缪里喉咙聊哑的鲁•罗瓦是多么伟大。



「我们还约好今天晚点一起去城里的书库咧。要把修道院的背景查清楚才行。」



城里的议会搜藏了各地史册、贵族徽记与主要战役等记录。



和鲁•罗瓦一起到那去,对缪里这样的少女来说真的跟天国一样。



「不要给人家添麻烦喔。」



反正叫她别去也不会听,再说海兰口袋并不深,想想能让她多为修道院卖点下点工夫也好。只要她找得出来,也是转个弯帮到海兰。



然而都如此将唠叨压到最底限了,她还是用不满的视线看著我。



而不满的理由,与我想像的差很多。



「没关系吗?我要跟男人出去玩耶?」



「……」



有那么几下子,我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明白她意思的瞬间,我忍不住笑出来了。平时总是领先两三步,把我耍得团团转的缪里,居然也会说这么直接的少女语言。



想当然耳,把鲁•罗瓦和缪里摆在一起,根本没什么好担心。



「如果你是和鲁•罗瓦先生去吃饭,我才会怕你吃过头啦。」



这两天我才知道,他吃的东西多到连缪里都听不下去,才维持得了那圆滚滚的体型。要是缪里也养成那种食量,那还得了。



「……才不会有那种事咧。」



我当然知道缪里在不高兴什么。



她的求婚攻势热烈持续到前一阵子,现在只是换个方向而已,并没有消失。



「我们都有这个东西了,这样就够了吧?」



我指的是绣在缪里腰带上,往旁边看的狼徽。



能用这徽记的人,找遍全世界也只有两个。



缪里垂眼看看腰带,叹口气抬起头。



「这次我就不咬你。」



是迦南的信让她吃醋,想跟我玩一下吧。



如果我也有她那种鼻子,肯定也能在缪里写得那么勤的梦想故事里轻易闻到同样的气味。若将那叠纸交给缪里的母亲贤狼,多半会笑说哪有那么厚的情书。



「希望你在羊肉当前的时候,也能这么克制自己。」



补上这句之后,缪里歪起唇,在我肩上甩一巴掌。



「大哥哥你很坏耶。」



为听惯的回答咳嗽似的笑几声,她又拍过来。



「其实你是想从鲁•罗瓦先生那套出工匠的消息吧,对不对?」



蠢羊也是有学习能力的。



缪里歪斜的唇噘了起来,鼻孔撑得老开。



说不定是不希望我发现。



「哼……你知道就好。」



我装作没看到那条摇来摇去的尾巴,恭敬地低头说:「谢谢。」



缪里耸个肩,搬另一张椅子到我旁边,碰一声把梳子摆到桌上,背对我说:



「既然他脑袋那么聪明,就算有工匠的线索也没那么容易问得到吧。」



劳动是需要酬劳的。



我唏嘘地拿取梳子,轻轻埋入缪里的发丝,她总算满意地笑了。



「对了,金毛对工匠的事有说什么吗?你不是去讲那个的吗?」



「她也觉得工匠可能并不存在。一开始就考虑过这一点了吧。」



缪里的头发仍有水气,冰冰凉凉,质感很奇妙。有这么漂亮的头发,也难怪她会保养得那么用心。想到这里,她忽然问了个怪问题。



「金毛没有很沮丧吗?」



她还转过头来,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没有。不过,我想我知道为什么。」



我戳戳肩膀要她转回去,她颇放心不下地转往前方。



「就算没有那个技术,我们还是能在原理上实现那个计画。」



如果说什么也得重启那失落的技术,感觉会更悲壮吧。别说能和平解决王国与教会的冲突,甚至能净化教会,机会千载难逢,我应该会更拚命才对。



「若问题只是有没有钱雇用造书人手,那前方并不至于是一片黑暗。这笔大钱是个问题没错,但海兰殿下似乎有些想法,可以感觉到她就算找不到那个工匠也要继续前进的决心。」



我动作轻柔地梳理缪里的头发,忽然感到她身体变小了。发现那是因为她在叹气时,她投来的眼光比湿发还要冰冷。



「我看吶,大哥哥没有我真的不行。」



「……怎、怎么突然这样说?」



缪里没有立刻回答,打手势要我继续梳,转回前方。



背影已不见先前的撒娇样。



「有问题挡在想实现的目标前面,那个金毛手上有方法可以解决,所以金毛那样的人当然不会沉著脸啊。还会用解脱了的表情这样说吧──」



缪里耸肩说道:



「如果牺牲我自己就能解决,还算轻松的。」



我停下梳子,看著缪里稍微转头。



「而且还笑笑的,对吧?」



说不出话,是因为那种场面太容易想像。



「我是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这样做啦,不过她说不定会用很可怕的方法凑钱,你最好多注意一点喔。」



连夏珑都担心责任感强的海兰会做傻事,不愿意直接找她要钱。我如此信任海兰,正是她的责任感所致。



我不禁想起问她修道院背景,或许能填补营运费用的表情。



她说,如果她是个更懂赚钱的领主就好了。



「我是不喜欢大哥哥担心金毛啦。」



缪里口没遮拦地这么说之后耸个肩。



「但要是她拿不出甜点了,我也伤脑筋。」



背对我的缪里,究竟作何表情呢。



我当然能鲜明地想像出来。缪里虽有逞强的时候,但她毕竟是个善良的女孩子。



「我真的是,太大意了。」



要是哪天海兰突然抱来一大笔钱,说请得起誊写员了,我也不会有丝毫疑问吧。八成会把她的笑脸当成真正的笑脸,连问也不问。



在到处是危险坑洞的森林里,有头狼领先几步查看路况,避免同伴跌进去。原本停下梳子的手以比先前还要轻柔的动作梳理起来。



「你真的很像样喔,我的骑士。」



我梳著那头有如掺了银粉的灰发,并这么说。



缪里没有转头,但她的狼耳和狼尾,比刚才更清楚地说明了她的表情。



梳完头发,吵著要我绑辫子以后,缪里穿上仍有点土味的见习骑士服,急匆匆地跑去赴鲁•罗瓦的约。



没要她卸下腰间摇来晃去的剑,并不是因为她才刚点醒我一件重要的事,而是海兰正好要去参加议会厅的午宴。我们的骑士团是海兰利用其特权成立的,她即是我们的主公,那么我们这些骑士自当保护主公的交通安全。海兰当然乐于接受这小骑士的护卫,请她上了马车。



而我只能跟男佣们一起目送她们乘坐的马车叩叩叩地踏著石板路离去。



海兰笑得跟平常一样,和缪里开心嬉闹的样子也不像是装出来的。但若事情真是缪里说的那样,那笑容底下恐怕藏著危险的决心。迦南他们提供的计策,影响大到确实足以左右王国与教会的关系,我能体会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成功的心情。



不过我还是希望她不要乱来,背著大家牺牲自己。



就算那是出于她磐石般的责任感,与高于他人的王族矜持。



「身分,是神安排的……」



一种枷锁。



胆敢与之正面对抗的,或许只有那发色奇妙,有如灰中掺了银粉的野丫头。



「寇尔先生,怎么了吗?」



年迈男佣问道,表情像在想我要站到什么时候。



「我只是在想点事情。坏习惯。」



年迈男佣以缺了许多牙的脸挤眉一笑,准备关上铁门。



这时他视线忽然移向路上,我也跟著望去,朝我们走来的人不禁愣住。



「咦……罗兹……先生?」



中间的停顿,是因为我有些怀疑。



刚认识他时,他昏倒在路边泥泞里,见习骑士的身分也岌岌可危。



然而路上那略显无措的身影,即使色彩不鲜亮,也仍是个斗蓬飘扬的挺拔骑士。



「是客人吗?」



男佣停上关门的手问我。罗兹是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人,应该不是碰巧散步经过。罗兹也鼓起勇气般抬头挺胸,大步走来。



我想他是真的有事拜访,但由于没想到远远地就和熟人对上眼,一时害羞才会愣住。



不过他毕竟是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人,知道再害羞也没意义,端端正正地行礼。



「寇尔先生,近来可好。」



然后手按胸口就要下跪,我赶紧扶住。



「好久不见了,请别那么拘谨。」



罗兹披了斗蓬,身穿皮甲腰配长剑,脚穿及膝长筒旅靴,是一整副齐全的旅装,而靴上残留著些许春季融雪。



「旅装都还没换,你是直接赶过来的吧。先进屋里坐坐怎么样?」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



这应对方式很有骑士的样,但仍有些不太习惯的感觉,单纯是因为年轻吧。



接著男佣带我们到靠街道的房间。日照良好,还有以彩色玻璃拼成的天使画。



「海兰殿下不巧刚出门。」



我在房外接下女佣送来的饮料,自己摆在罗兹面前。他所仰望的天使画,彷佛闪耀得快让他睁不开眼。才几天不见,罗兹的样貌就成熟了许多。要是缪里看见了,说不定会气他变得比自己更像骑士。



说到骑士,罗兹应该还不知道缪里已获赐骑士身分。不禁挣扎究竟该现在就告诉他,还是让缪里亲口说。



感觉罗兹对缪里颇有好感,是不是该替他多制造些跟缪里对话的机会呢……这么想著坐下后,罗兹终于等到时机似的开口:



「请代我问候海兰殿下。今天,我是来送团长的急信给您的。」



「咦,给我?」



为居然是找我而讶异时,罗兹从怀中取出一纸信封。那是以马尾毛发作束绳,有骑士团红蜡捺印的正式信函。



我收得有点紧张,还以视线问罗兹是否真的能开,他跟著点头。



接著见到的内容,使我更惊讶。



(插图015)



「在寇尔先生的协助与神的指引下,我们重新找回了骑士的荣誉。」



罗兹这么说之后,视线垂落到我手中的信纸上,再抬起头来。



「可是我们能力不够,还是遇到好几次怎么样也说不通的时候。每一次,都让我们感受到您的伟大。」



信以骑士中的骑士,那位银须团长的笔迹,述说他们代替惮于加深冲突的王国,到处揭发教会组织的不义之举。



或许是圣库尔泽骑士团在民间受欢迎到甚至会写成童话来歌颂,我不时会听说他们振奋人心的英勇事迹,但似乎不是每次都那么顺利。



「在比较大的城镇都没问题。在那里没人不知道圣库尔泽骑士团,把圣经拿出来,他们就一点辩解的余地也没有。可是换作老一点的小城小村,尤其是主教以世袭方式把持,圣职人员连教会文字都看不懂,神都护佑不到的地方,就不尽然了。」



必须独身的主教居然世袭,这般令人头昏的矛盾,或是圣职人员看不懂以教会文字写成的圣经,内容也没听过多少等听起来像笑话的事,是真的存在。



「像那种时候,他们还会骂我们是一群土匪什么的,满口诅咒地拿水泼我们。不过──」



信上说到,一旦他们表示自己是受命于黎明枢机,他们都会当场就范。



而无一例外地,那样的教堂里都有节录自圣经的俗文译本。



「就算他们不懂神的语言,也一样懂得倾听世情的变化,会从往来商人跟前往大城贩卖作物牲畜的民众听说寇尔先生的大名,并取得译为俗文的圣经节抄本。虽然有些会抄得错字连篇,他们依然是藉此头一次接触到神的教诲。」



我为自己有这样的影响力打从心底震惊,同时也对未来感到强烈的希望。果真行正义之事,就会有人注意到。



「那么罗兹先生,你那一袋是──」



信里的称赞与我翻译圣经的美好,多得我都有点害羞了。信后半写到,为了导正虚有其名的昏昧圣职人员,希望黎明枢机务必与他们同行。当然,那只是一种社交辞令。



就算我不在场,他们还是能转达我的话。



「于是团长下令,要我尽快抄一本您翻译的圣经回去。」



罗兹打开肩上麻袋,露出熟悉的羽毛笔等文具。我曾见过这名少年写的信,字迹确实流畅整齐。



继迦南后,罗兹也来抄俗文圣经了。



我相信这不只是巧合,走在正道的我们开始有收获了。此时此刻,在这场遍地开花的风潮中,人人都企盼著俗文圣经的到来。



「我得先问问海兰殿下才能答覆,不过借宿的部分应该没问题才对。」



毕竟抄写圣经,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



结果罗兹急忙摇头。



「不行,不能给各位添那么多麻烦。我上大教堂叨扰就行了。」



圣库尔泽骑士团有教会打手之称,这样也对。虽然罗兹所属的分队全是王国出身的人,名义上仍是教会之友,王国之敌。略感遗憾之际,罗兹忽然垂下视线,原先的耿直骑士面容淡去,露出少年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那不知在烦恼著什么的脸,让我想到缪里。



缪里之前提及罗兹时,曾说罗兹喜欢她。



有些骑士会贯彻独身主义,但没有强制。对兄长角色的我而言,罗兹这样的少年和缪里走得近一点,我也比较放心。



一厢情愿地这么想时,罗兹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我抄的时候,那个,偶尔过来就行了,能请您指导指导我吗?」



「咦?」



在他的注视下,我愣愣地眨了眨眼。不只是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主要是因为他的视线十分强烈。



「那个,好啊,是没关系……」



「谢谢!我们骑士团真的是因为您才得救的,而且每到新的地方,都能体会到您的伟大。当时倒在泥巴里的我能被您拯救,绝对是神的指引不会错。如果要说哪里有遗憾──」



罗兹懊恼地说:



「就只有我对自己不懂事,没多多向您讨教深感可耻而已。而且一开始,我也对您多有得罪……坦白说,这次接受抄写圣经的任务,是有想要填补自己书念得少这么一个私人理由在,可是我一定会全心全意认真学的!」



「呃……我……好吧。那个,不敢当。」



我怎么会猜他是为了缪里来的呢,太丢人了。



所谓见字如见人,看来罗兹真的就像他的字一样,端正又坚强。



「只要不嫌我才疏学浅,我当然乐意助你一臂之力。」



罗兹的脸顿时亮得难以直视,并再一次低头道谢。



接著由于海兰外出,罗兹自己又仍是旅装,要暂时告退,到大教堂借宿。我也起身送行,正要开门时──



「寇尔先生。」



转头一看,发现他贴得意外地近。



「团长有个机密要我告诉您。」



「团长大人?」



我回看潜声的罗兹双眼,了解到这才是他旅装换都没换,一进城就赶来这宅邸的真正理由。于是稍微颔首,开门看看左右。



房外弥漫著午后的慵懒气息,回廊另一边的中庭里,那位年迈男佣正在修剪果树,并放任小狗在脚边玩耍。



「外面没人。」



罗兹点点头,再接近一步说:



「王国里有些不肖之徒在策划阴谋,要挑起王国与教会间的事端。」



我没出声,只是看著他。



「有人想夜袭我们,再栽赃给王宫。我们成功反击,还抓到人回来问话,发现他们像是强盗集团,装备不怎么样,身上却有染上黄金羊徽的肩章。八成是要在偷袭成功以后,留在现场当证据的。」



圣库尔泽骑士团是骑士中的骑士,甚至被人写成传说歌颂。这群为钱办事的盗贼,真是鲁莽得教人同情。



「他们是受人雇用,完全查不出背后是谁在指示。可能是教会想陷害王国,又或者是王国这边有人想利用这点,让世人认为这是教会的阴谋……」



罗兹他们属于圣库尔泽骑士团中纯以温菲尔人组成的部队,立场非常尴尬。教会和王国都宁愿视他们为敌人。



但说到强盗打算在现场留下王家徽记,推测目的不单纯是除掉骑士并没有错。



「无论如何,可以确定有一方势力正打算给这场冲突泼油。」



「没错。」



罗兹点个头,略有难色地说:



「王国与教会,甚至第三者之中,都有很多乐于开战的人。」



那可能是藉武器或粮食发财的商人,抑或是像罗兹他们这样以战斗为生存意义的人。对他们而言,对抗异教徒的战争结束,等于是宣告他们失去作用。



新的战争,就是他们的新工作。



「另外,团里有人在离这里一小段距离的港口发现教廷的人。加上夜袭的事,有场阴谋正在进行也不奇怪。」



「教廷的人」四个字,使我担心表情会透露自己的心思。毕竟我想到的第一个就是迦南。



既然他们等同是背叛教会来到这里,或许有必要尽早告诉他们罗兹这边的事。



「我明白了。这件事……能禀告海兰殿下吗?」



「那当然。现在海兰殿下是和您一起站在对抗教会的第一线上。既然有阴谋,下一个找上的说不定就是她。为了各位的安全,我们甚至讨论过该不该乾脆住进来,但这样造成的麻烦也不小……」



王国与教会正僵持不下,让圣库尔泽骑士团担任护卫恐怕会擦出不少火花。不过至少能把这分心意告诉海兰,她一定会很欣慰。



「各位的虔诚,以及对我们的忧心,相信神都有看见。感谢贵团通知我们这些。」



「哪里,还不足以回报您的恩情呢。」



好个坚守礼义的人。见过真正的骑士精神以后,我很难不认为我们家的野丫头在成为合格的骑士之前,还缺了些根本性的要素。



「愿神指引我们。」



听了这句话,罗兹深深一鞠躬。



目送罗兹离开后,我回到房间第一个就是叹息。



不仅是教廷的迦南他们,连圣库尔泽骑士团也了解到圣经俗文译本的威力,实在教人高兴。可是换个角度,敌对势力也会见到相同情形。罗兹的部队在这时候遭人袭击,可以用我们眼中的大好机会,被敌方视为危机来解释。



罗兹提到骑士团有人见到教廷的人,便怀疑教会想搞鬼,只是我很难往那想。



相反地,我倒是能想到一个比教会更可能捣乱双方关系的势力。



那就是海兰最清楚的势力,等她回来以后得详加了解才行。在这场将世界一分为二的冲突中,少不了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



「能像缪里的小说那样诸事顺利就好了。」



一见到桌上那一整叠缪里有空就抓起羽毛笔猛写的幻想骑士故事,我就不禁叹息加絮叨,不过发再多牢骚也没用。



继迦南后,罗兹那边也开始关注圣经俗文译本无疑是个好预兆。只要准备大量俗文圣经广布于大陆,正确的信仰就会如燎原之火般熊熊燃起。



迦南对圣经译文的问题,带有彷佛摸得出来的热情。居然会有人穷尽所有知识,来关心我所翻译的圣经。



为了劝野丫头信神而千锤百炼的言语,如今即将打动许多人的心。



等缪里听到这消息,她也会当自己功劳一样自豪吧。光是想像那嘴脸,我就不禁苦笑。照这样看来,俗文圣经说不定真的能为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带来决定性的结果。



那么,我也只有尽最大努力一条路了。



于是我拉椅子坐下,面对迦南热情到缪里误以为是情书的信。



拿起羽毛笔,用更大的热情来回覆。



甫一抬头,发现房里暗了许多。同时有种在池底憋气很久了的感觉,不由得大口吐气。窗外飘送晚礼拜的钟声,告诉我已专注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我挺挺发僵的背,心想海兰他们差不多要回来了时,门后传来熟悉的仓促脚步声。



「大~哥哥~!」



门猛一掀开,迸出缪里活泼的呼喊。还来不及说话,她已大步接近,将怀中物塞在我身上。



「来,赶快穿一穿,准备出去了!」



「……又怎么啦,没头没脑的。」



一身土味出门,却带著古书尘味回来的缪里,塞给我的是商行小老板的服装。而且缪里自己也动手脱去骑士装扮,要换上商行小伙计的衣裳。



「是金毛的命令啦!」



「海兰殿下?」



怀疑她以为搬出海兰的名字就什么都可以之余,考虑到抑止缪里这股劲得花费的力气,还是先顺著她才是上策。况且要和海兰见面,就能顺便告诉她罗兹的事。



不过缪里旧衣脱了一地,把新衣套到头上时忽然停下动作,鼻子吸得嘶嘶响。然后裤子也没穿就赤著脚啪啪啪走过来。



「有一种忘记在哪闻过的味道。」



抬眼的她像个追捕异端的骑士,也像是怀疑恋人偷情的少女。



「罗兹……罗兹先生他来过。」



这名字让缪里的狼耳上下摆了摆。



「他是这种味道喔?感觉上……」



「才几天没见,他已经变成一个颇为精悍的少年骑士了。」



尾巴啪啪啪地晃动。



「可是我现在也是骑士喔。」



缪里得意挺胸,不知道想争什么。这副只穿上衣光著两条腿的样子,简直跟懒惰地赖完床以后随便乱穿没两样。不管怎么看,都一点也没有罗兹那种严肃。



「骑士才不会用这副邋遢样走来走去。」



「啊,赶快换衣服啦!」



我怀疑地注视完全不听我唠叨,赶紧继续换衣的缪里,一并更衣整装。



离房下楼后,见到海兰身穿只在阿蒂夫见过那么一次的民妇服饰,愉快微笑等著我们。



搭满载商品的货船来到劳兹本的年轻商人,邀请走访商行时看对眼的女佣,连同仆人和护卫到街上的酒馆吃喝。



现在八成就是这德行的我,自弃地接受现实。



「偶尔这样挺好玩的呀。」



扮成民妇的海兰这么说,从商行搬运工装扮的护卫骑士手中接过斟了葡萄酒的杯子。



「『黄金羊齿亭』的肉也满棒的啦。」



缪里所说的店位在劳兹本大教堂前广场,常有城中显贵往来。打通各楼层的天井中央挂著几条染上招牌的大布帘,俨如酒肉的大教堂。



而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劳兹本中工匠占多数的区块里,一间小不隆咚,菜也算不上好的店。门口有野狗在等残羹剩菜,店里有吵闹的船员叠高了杯子,侍女泼辣得不输醉汉。在如此喧嚣的缝隙间,还有看似觊觎酒客钱包的可疑人物,表情阴沉地独自啜饮。



「怎么约在这种地方?」



附近到处是类似的酒馆,厨房烟囱又似乎堵塞,店里烟多到刺眼。



我很想报告罗兹那些话,尤其是王国内有势力暗中挑事的部分和迦南那边的事,但气氛实在不对。



「我们在书库跟鲁•罗瓦叔叔看了很多书。」



略带焦痕且肉汁横流的羊肋排在木盘中堆积如山。也许是这里客人都好这口味,上头涂满浓浓的蒜泥酱,散发强烈香气。海兰直接用手抓一条来秀气地咬,很喜欢这样似的吃得很开心。缪里顾不得烫,大口大口地啃,并说:



「因为知道修道院那间房子的背景了。」



「是喔?」



我是很好奇,但发现前后接不太起来。



想请她说明时,这次换海兰开口了。



「我到议会去以后,遇到了那块土地和古宅的卖家的老朋友,就向他请教背景了。他说很久以前来到这里的阿罗涅骑士团在那住过,可以追溯到古帝国时期。」



海兰不知拿沾满羊油的手指怎么办,最后索性舔乾净。护卫骑士见状,拚命克制自己不要大惊小怪。



「不过那个骑士团很老了,书库里没有正式记录。对吧?」



海兰将话题交给缪里,让我想起他们是去附设于议会的书库。海兰要和城中政要开会,所以约在那里见面吧。



「嗯。鲁•罗瓦叔叔也听说过,可是书库里没有他们的团徽,所以猜他们当年是类似佣兵团的骑士团。」



「话说……知道这么多就够了吧?」



解释到现在,还是跟为何需要变装没有关联。



不知该不该纠正缪里的吃相时,侍女粗鲁地放在桌上的鳕鱼乾是那么地诱人,我便拿一条等她说下去。



「啊呼、哈呼!嗯咕。可是啊,那个骑士团其实非常有名,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多搜集一点故事,整修的时候加入一点故事内容会比较好。你想嘛,整修不是很花钱吗?而且修道院这种地方吸引多一点人来,才能多赚一点。」



身为与财迷心窍的教会对抗的人,实在很难直接点头,但事实就是如此。修道院的收入中,牧羊最稳定,然而藉由巡礼者的捐献购置巨大设备的并不少。如果那古宅真与阿罗涅骑士团有关,用它作宣传词,对营运或许不是坏事。



只是,缪里特别强调这点,多半不是料到海兰恐怕为筹措资金铤而走险的缘故,而是想尽量减轻海兰的重负。虽然平时她对海兰态度那么冷淡,其实还是把她当同伴看的吧。



我不懂的是,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说阿罗涅骑士团的事,有名却没有记录又是什么道理,感觉每件事都兜不上。



这时,满屋子的喧噪忽然像鸟群一样改变方向。



「啊,来了来了!」



就在缪里叫喊的同时,周围客人有的起身有的举酒,朝著店门口齐拍手。



我也伸长脖子张望,原来进门的是一支乐队。温泉旅馆云集的纽希拉当然少不了他们,「黄金羊齿亭」也不例外,不过他们和那些乐队不太一样。



这群乐队似乎是独树一格,专门在城中特别混杂的地区演奏。



「全知全能的主啊!感谢祢今天也让我们有酒能喝!」



一名乐手以喧噪也盖不过的洪声这么说,一撩琴弦。随后骤然开始的歌曲,与疗愈温泉客身心,或掩盖显贵秘密商谈的曲子完全不同。是让人们捧酒踏脚,宣泄一日烦忧的激烈旋律。



门口马上有酒客交臂围圈,转呀转地跳起了舞。那大概是这种店的常客必点歌曲,好几个人自个儿伴唱起来。



缪里当然爱死了这种粗浅的欢腾,海兰也愉快地跟著打拍子。护卫骑士瞪大眼睛,以防扒手趁乱接近。



「在『黄金羊齿亭』听不到这种歌喔!一定要来这间才行!」



海兰略有醉意而发红的脸,凑近被这气氛逼得不知所措的我,大声这么说。



不解她特地来到这么吵闹的地方究竟是为了什么时,我发现缪里在摸索我的腰间。



「大哥哥!给我几个铜币!」



她一边说,一边扒手似的掏我的钱包,并且补充:



「会来这种地方的乐队啊,肯定都知道阿罗涅骑士团的歌!」



快速说完理由后,缪里抓紧手上铜币,奔过火热的喧嚣。目送她背影离去,我才终于想到这世上的史诗或冒险故事并不会全都有文字记录,收藏在经过装订的书籍里。为娱乐大众而润色得引人入胜,在时间长河中传唱下来的故事也是存在的。



看来阿罗涅骑士团即是属于这类。



「有没有适合修道院的就很难说了。」



海兰一边这么说,一边看著缪里跟乐队旁边收赏钱跟点歌,貌非善类的小丑商量事情。



「这个骑士团,是以团长他传奇性的风流韵事出名。这样一来,还留存在院子里的那个室外浴场要不要保留,就不好决定了。」



楼房之间以铺石渡廊连接,廊边有一整列装饰用的石柱。那显然是古帝国的调调,以现代的审美观来说,甚至颇具性暗示。



如果新见的修道院里,有一座城镇当红歌曲中的室外澡堂会怎么样呢?



我好歹也在泉烟之乡纽希拉开温泉旅馆的稀世旅行商人手下干了几年活,由我来看,那满满都是商机。虽然那是风流骑士团长留下的澡堂,然而沐浴在修道院仍是修行重点之一,在信仰上或许不至于造成问题。想到这里,缪里那似乎谈成了。



不久旋律与调性一并改变,骁勇中带了点甜蜜。舞娘随后对乐手又摸又靠,少女歌手唱出的正是骑士与美女的爱情故事。



才刚侧耳聆听歌在唱什么,我就差点被歌词呛到。



在王国内某片闲静田园中的美丽宅第里,水道将玫瑰香的热水送入池中。伟大的骑士团长脚泡著水,在美女服侍下畅饮葡萄酒。歌中的水道,应该就是害鲁•罗瓦像献给恶魔的祭牲般头下脚上,通往浴场的那条水道。



而且听她高歌室外浴场光天化日下的男女情事,我没喝醉也脸红了。



「真的有点受不了耶。」



海兰才刚苦笑著说完,曲调忽然变得夸张,少女歌手以手压在胸口卖力高歌。



我上战场杀敌建功,噢,是为了誓言对你的爱。可是我的爱人啊,如同我战功无数,爱也足够分给每一个人。



意思就是,他每打完一场仗,就会换一个永远的恋人。听著这样的歌大唱特唱,有个醉汉起了色心,往侍女腰上搂下去,被狠甩一巴掌而跌个狗吃屎。



这首歌唱的是战斗只属于贵族,男儿志在冒险的时代。当时教会势力没这么庞大,狼纹仍受贵族欢迎。



的确,用文字记录这种歌,装订成皮面书收进书柜里,马上就会遭到教会的责难。只有无根的乐手,能轻飘飘地闪躲教会的缉查,将这种故事传唱下去。搞不好对所有知识皆有涉猎的鲁•罗瓦也无法尽揽的世界,就在这里。



当歌曲结束,为驱散煽情词句的余韵而吃的略苦鳕鱼乾只剩一半后,我对世上仍有许多未知领域深深感慨。



同时,叹息不由自主地跑出来。



「先不说歌词怎么样,那个丫头好像已经学到坏东西了,让我很担心。」



视线彼方,缪里随著再度活泼起来的曲调和舞娘一起舞动。



「担心什么,跳得很优雅啊。太厉害了。」



即使觉得海兰实在太宠缪里,她和正牌舞娘手牵手跳舞的模样仍俐落得教人叹服,难以说嘴。说到跳舞,刚离开纽希拉那阵子,缪里曾在途中下榻的税关旅舍用跳舞跟酒客换东西吃。



而且缪里的母亲贤狼赫萝,也在我儿时的旅程中和卖艺的舞娘共舞过,难怪觉得那画面有些熟悉。



血统果真不会说谎,我手扶额头缓和头痛。但见到整间店的视线都集中在那群花样舞娘上,我发现机会来了。



「海兰殿下,趁野丫头不在,有件事要向您报告。」



「嗯?」



已经很习惯舔去指上肉汁的海兰往我看来。



「您外出时,骑士团派了使者过来。还记得罗兹先生吗?」



海兰立刻恢复平时的面孔,侧眼看看四周,打手势要我到耳边说。店里这么吵,正适合说悄悄话。即使趴到桌上耳语被人看见,也只会以为这小子真不会泡妞吧。



罗兹总共告诉我三件事:他受命制作圣经抄本、骑士团里有人见到教廷的人,以及有势力偷袭骑士团并试图制造争端。



说完要点,我以沉默视线询问海兰是否听得清楚。她低垂的长睫毛,透露出民妇装扮也藏不住的威严。



「第一件,我当然是非常欢迎。只是在大教堂抄写,容易被其他圣职人员盯上。到我们那住或许比较好。」



劳兹本大教堂的大主教亚基涅在经过一番迂回之后,可说是站在我们这边。可是大教堂里的圣职人员比一般商行还要多,对两阵营冲突的想法各自不同,说不定有人会排斥罗兹的寄宿。



「第二件……虽然说这也是我们计画在大陆碰头的原因……」



海兰有需要隐匿迦南,一旦他出了事,就得担起这个责任。



然而我想,这不过是摆在天平哪一边的问题。



「如果我们都跑去大陆,也会面对迦南先生现在的问题吧。」



不如就让我们担下这问题,心理上会比起留在对方身上轻松一点。听我这么说,海兰注视我一会儿后无力地笑。



「我好像太依赖你了。」



「哪里。」



海兰微微笑,视线瞥向远方后移回我身上。



「先告诉他们可能有人注意到了吧。那么……既然这样,请他们住进来或许比较能安心。」



「住进来吗?」



「迦南阁下也在抄写圣经,这样有问题能直接找你,想上街购买生活必需品也近,那里可以解决很多问题。虽然那免不了让他们遇上骑士团的罗兹,但认出教廷的人的不是罗兹吧?他更不会认为迦南阁下就是其一。」



很实际的想法。



「就算有个万一,只要详加说明,相信罗兹也能够了解我们的想法。他应该能以大义为重,没有那么冥顽不灵才对。」



他是有点顽固之处,但我对罗兹的印象与海兰差异不大。



「问题在于第三件。」



海兰极其刻意地上下耸动肩膀,叹一口气。伸手拿起葡萄酒杯,却没有喝。



「你心里有数吗?」



在这里避讳也没意思。



「恐怕是二王子殿下。」



这指的是王位继承权第二顺位,为防大王子遭遇不测而生养的克里凡多王子。使大王子顺利继位已是既定路线,且现在异教徒战争已经结束,他几乎没有机会可言。大王子不太可能突然中箭身亡,弟弟也没机会立下战功。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他无望扮演主角,只有将家名与领地传给下一世代的份。是个在贵族制度的黑暗中嘶吼,玩世不恭的人物。



据说他仍未放弃继位的可能,笼络了一班同样境遇的贵族子弟,不惜伺机挑起内乱。为了加重王国与教会的冲突,他多得是理由袭击在国内伸张正义的圣库尔泽骑士团。



就连善良到没多少人心胸如此宽大的海兰,也从来不掩饰对克里凡多王子的厌恶。我想这与身世算不上光彩的她依然一心为王有关。



「我头一个想到的也是他们。如果他们那么做是因为教会密令,未免太迂回了点。何况父王或宫廷那边根本没理由那么做。」



海兰终于喝了口酒,视线指向店门。现在演奏的是热情的古代骑士抒情诗,顾客与乐手随著不会伤风派俗的舞曲节拍融为一体,缪里也舞得轻灵。



「我会禀报父王,请他多注意圣库尔泽骑士团周边的动静。只要逮到他们企图作乱的确证,或许父王就下得了决心了。斩断王国祸根的好机会终于来了……」



海兰难得露出如此冰冷的眼神。目光指向只剩骨头的羊肉盘,不知是有意无意。



随后,她像是注意到我的视线而抬起了头。



「我好像喝多了。」



她与克里凡多王子对立已久,没那么容易保持冷静吧。



我无言以对,只能垂下双眼低头表示遗憾。



「我们也去跳个舞,醒醒酒吧?」



海兰这就起身,静候至今的护卫慌张地开了口:



「不行啊,大小姐。」



而海兰似乎就在等他这么说。



「奥兰多,不是说过别叫我大小姐吗。罚你跟我一起跳。」



看来这个护卫和老管家一样,已经在海兰家服务很多年了。海兰对正经八百的奥兰多做一个好比缪里的鬼脸,拍拍他肩膀。总是沉稳冷静,不厌烦地指导缪里练剑,堪称骑士楷模的人物,竟露出少年般的厌恶表情。



「起来起来,走了。」



见到奥兰多不甘不愿地被海兰拖著手起身,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说不定每个大小姐身边,都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受罪包。



可是,我也不能把事情都推给他。



「我也来。」



我就这么和大感惊喜的海兰,与一副任其宰割的奥兰多加入门前闹哄哄的人环。跳舞是很有趣,不过伤脑筋的是,缪里一发现我也在跳就乐坏了地冲过来。不只是那冲劲可怕,已经跳了好一阵子的她浑身是汗,像刚淋过雨的狗一样。



乐器奏响,热气吹得野狗兴奋吠叫,人们舞动的脚步声麻痹了我的心髓。我向神祈祷,请祂宽恕我乐衷于如此放纵的游戏,但城里的狭小街道连月亮都看不见。



看著缪里的笑容与海兰快乐的脸孔,我给自己找藉口说,就算今晚是满月,祂应该也不会注意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