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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汝等之名长存于暗夜冥府之畔(2 / 2)


声音虽然冷淡,语气上却没有责备之意,反而让蕾娜感觉更加疏离冷漠。



对方没有责怪自己的无礼。之所以没有责怪,是因为早就死心了。反正不管说了什么,另一头的人也充耳不闻,就算假装像是在谈话一样,实际上根本没有把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话听进去。他们早就死心了,另一端的人只是把他们当成连自己说出口的话都无法理解的蠢猪而已。



「……对不起。」



她抖着声音勉强做出回答,迟了一拍才切断同步。但是并没有人对此做出回应。



将管制官与同伴的同步连接一起切断后,赛欧觉得心情真是糟到极点。



过了一小段时间,安琪的同步接了上来。



『赛欧。』



「……我知道啦。」



声音中带着怒气。



赛欧讨厌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像小孩,他焦躁地嘟起嘴来。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刚才说得太过分喽。就算那是事实,也不该用那种方式表达。』



「我知道……对不起。」



我当然知道。大家早就说好绝对不可以这么做了。而且早在大家达成共识之前,自己就已经明白这种行为是不可取的,所以一直以来都能够好好遵守约定。



然而刚才自己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坦白了,还用上了所能想到最恶毒的表达方式,可是不但没有让心情变好,反而让怒气更加剧烈,在心中久久不散。这股无名火甚至让自己不小心对无可取代的同伴恶言相向。



打破了约定。就因为那个恶心的白猪,让自己打破了最重要的约定。



即使如此,刚才自己之所以忍耐不住,一定是——



『……因为那位队长的关系?』



「……是啊。」



第一个想起的,是那个宽大的背部。



那是他在十二岁刚入伍时,最早分发到的部队的队长。



个性开朗,不拘小节,却被队上所有人排挤。当时的赛欧也对他相当反感。



笑面狐的个人代号也是从他身上继承来的。当时从未接触过画画的赛欧,照着描绘在队长「破坏神」驾驶舱下方笑得十分开朗的狐狸,反复画了好多次,还是只能画成笑得不怀好意的狡猾狐狸。



所以赛欧不能容许那个自以为是圣女的白猪,假装成和队长一样的好人,拿凯耶的死来证明她也会难过。



虽然不能原谅那个人,但是自己还是犯下了大错。



「……对不起,凯耶。」



赛欧垂下眼帘,望着「樱花」燃烧殆尽的残骸。望着那不允许建造坟墓,也不允许带回,早已看习惯的同伴遗体。



「我做了和那些猪一样的事,玷污了你的死。」



玷污了经历许多磨难,却在临死前不曾说出半句怨言,品格高尚的你。



每当有人死去,当天夜里每个队员都会自己独处,或是与谁共处,并以各自的方式悼念死者,所以今天晚上没有人造访辛的房间。



因为月亮和星星便足够照明之用,于是关上了不必要的电灯。在自己房间倒映着冷冽清光的书桌前,静静闭目沉思的辛,听见了轻轻敲着玻璃窗的声响,便睁开了那双血红色的眼眸。



伫立在队舍外头,窗户底下的菲多将机械臂伸到了二楼,把捏在机械爪上的数公分长金属薄片递了过来。



「谢谢。」



「哔。」



辛接下金属片后,菲多又眨了眨光学感应器,叽叽嘎嘎地转身离去。把装满货柜的残骸运往自动工厂的再生炉,是「清道夫」原本的使命。



就在他把金属片放置于预先在桌上摊开的布面上时,知觉同步突然启动了。



辛正打算解开装有简易工具的布包,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间,不由得皱起眉头。因为同步的对象只有辛一个人,而且对方不是基地里的人员。



『…………』



虽然是对方主动连上的,却始终不发一语,于是辛叹了口气后打破沉默。对着同步另一头悄然无声的气息搭话:



「请问有什么事吗,管制一号?」



另一端的气息像是吓了一跳,接着还是没有说话。面对仿佛踌躇不定的沉默,辛并不介意,只是静静等待对方开口。



辛重新投入被打断的作业,过了好一段时间以后,少女管制官终于怯生生地开口了。听见那担心会遭到狠心拒绝而显得十分胆怯的细微声音,辛这次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请问……』



蕾娜已经想好了,要是遭到拒绝,自己也会认分地切断联系。



因为抱着这样的觉悟,所以当她听见另一端传来和以往一样平静的声音时,反而感到害怕。



她调整了好几次呼吸,下了好几次开口的决心,不知尝试了多少遍,总算发出声音。



「……请问,送葬者。你现在方便吗……?」



『是的,请说。』



一道平静沉稳,仿佛没有感情起伏的声音,淡淡地回应了。



听见对方的声音和语气一如往常,蕾娜现在才明白,那并不是因为对方个性沉着,而是他始终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



斥责了一下自己那个又想逃避的心思后,她深深低下头去。



自己这么做,其实也很卑鄙。



要道歉的话,应该一开始就要找所有人一起说才对。可是她知道,笑面狐和狼人他们肯定不会接受同步的请求,而她也没有勇气尝试。



「对不起。不管是白天的事,或是我以往的行为,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那个……」



蕾娜用力握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



「我叫蕾娜。芙拉蒂蕾娜·米利杰。虽然事到如今了……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



等了一小段时间。



对蕾娜来说,这阵沉默实在令她担心受怕。耳边只剩下仿佛来自远处的细微杂音,以及让杂音更为明显的默默无语。



『……关于笑面狐先前所说的事情,你大可不必在意。』



声音依旧淡漠。不加任何修饰,只是单纯陈述事实。



『你没有必要这么做。他所说的话,并不代表我们所有人的意见。我们都很清楚造成这个现状的元凶不是你,而且光凭你一个人的力量也不可能扭转局势。简单来说,你只是因为没有去做一件你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而遭到责怪,所以根本不必为此感到难过。』



「可是……从来没有想要认识你们的名字,的确是我的不对。」



『因为没有这个必要,不是吗?不然为何政府要强制规定透过「军团」无法窃听的知觉同步进行联络时,必须使用呼号,而处理终端的人事资料也从未公开呢?』



蕾娜抿着嘴唇。因为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令人不快的答案。



「应该是为了让管制官不把处理终端当成人类看待……对吧。」



『是啊。毕竟大多数处理终端都撑不到一年。而让管制官一个人承受如此大量的死亡,负担实在太沉重了。应该是基于这样的考量吧。』



「这种想法太卑鄙了!我……」



说到这里,她声音又变得怯弱。



「我自己……也很卑鄙……但我不想继续卑鄙下去。要是你对于让我知道名字这件事并不反感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面对这位意外顽强的少女管制官,辛再次叹了口气。



「……今天阵亡的樱花,叫作凯耶·谷家。」



『!』



同步的另一头涌起一股欣喜若狂的感情,但大概是想到那是今天才刚过世的少女的名字,又马上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反观辛这边,还是以平淡的语气,一一报上同伴的姓名。



「副队长狼人,叫作莱登·修迦。笑面狐叫作赛欧特·利迦。雪女叫作安琪·艾玛。神枪叫作可蕾娜·库克米拉。黑狗叫作戴亚·伊尔玛——」



将二十名队员的姓名全数介绍完之后,管制官做了个小结:



『我是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以后请叫我蕾娜就好。』



「方才你已经提过了……请问阶级是?」



『啊……对喔。是少校。虽然才刚晋级而已。』



「那么今后就以米利杰少校来称呼吧。这样可以吗?」



『……真是的。』



听见辛坚持以面对长官的态度对待自己,蕾娜也只能报以苦笑。



接下来,她突然有个疑问。



『今天其他人好像都不在……请问你在做什么呢?』



辛沉默了一下。



「……把名字——」



『咦?』



「我正在把凯耶的名字,保存下来……因为我们八六没有坟墓。」



辛拿起小小的金属片,放在清澈透亮的蓝色月光下。长方形的铝合金薄片上,有着用工具刻下的凯耶全名,以及淡红色涂料与乌黑文字组成的残缺图样。以五瓣樱花为底,上头以她的民族特有文字写着「樱花」的图案,就是凯耶专用「破坏神」的标志。



「在最初的部队里,我和其他人做了个约定。只要有人死了,就把名字刻在他的机体碎片上,交给活下来的人保管。而活到最后的那个人,就要把大家带往他最后抵达的终点。」



实际上在那个时候,就连想要回收阵亡者的机体碎片都很困难。多半是随便捡个金属片或木片,用钉子刻上名字,就成了死者存在过的证明。



等到菲多学会捡拾阵亡者的遗物,才能几乎每次都确实拿到机体碎片。也得靠它才能尽量收集特定部位碎片,也就是把驾驶舱正下方,画着标志的装甲表面切下一块带回。



这些碎片全部放在「送葬者」驾驶舱中的收纳盒里。为了完成与最初的队员们,以及之后的每一位战友之间的约定。



「当时我活到了最后,一直以来也都是如此。所以我有责任带着他们一起走下去,直到我把所有战死的同伴,带到我抵达的终点为止。」



那道静谧的声音,让蕾娜受到极大冲击。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就是能感受到对方的声音和以往不同了,不再缺乏感情。



这时她突然觉得自己羞于见人。



对于周遭发生的死亡、大量产生的死亡,他只是默默接受,承担下来。他始终不曾说出一句怨叹,仿佛理所当然地背负起这一切。



但白天的自己却不愿正视一个人的死亡,就连哀悼也显得做作。因此,对于默默背负起同伴之死的他们来说,当时自己的行为实在太过残忍了。



「到现在为止,总共有……多少人了呢……?」



『五百六十一名。包含凯耶在内。』



对方不假思索地报出答案,也让蕾娜把嘴唇越咬越紧。自己呢?连在自己指挥之下阵亡的人数都不记得。明明应该远比这个数字更少,可是精确的人数是多少,不仔细回想一下,还真是数不清。



「……所以,你才叫作『送葬者』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



默默安葬了许多同伴。用小小的铝制墓碑代替不得建造的坟墓,留存在记忆里。



他会受到同伴拥戴也是当然的。他太温柔了。这个名叫送葬者的少年——



一想到这里。



蕾娜「啊!」的一声,睁大了双眼。



『送葬者。那个……』



蕾娜用了这个名号来称呼,辛却依旧浑然未觉,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他这种清冷淡漠的性情简直是刻进了骨子里。他不怎么关心蕾娜,也不怎么关心自己。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辛眨了眨眼。对方似乎以为他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但并非如此,只是单纯忘记了而已。



「是我失礼了。我叫作辛耶·诺赞。」



对辛而言,名字和个人代号都只是用来识别身分的记号,用哪个名称来称呼他都无所谓,所以他也回答得很简洁——但说完之后,却听见蕾娜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让他忍不住抬起头来。



『诺赞……!』



蕾娜立刻带着愕然的语气反问了这么一句。



砰咚!同步的另一头传来不知道是椅子还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声响。对方似乎猛力站了起来。



『你该不会也认识一位叫作修雷·诺赞的人吧!他的个人代号是无头骑士,标志是无头骷髅骑士的图案……!』



听她这么说,辛也微微睁大双眼。







「我们去战场上看看吧,蕾娜。去看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统统看个清楚。」



那一天,共和国陆军上校瓦兹拉夫·米利杰带着十岁的独生女蕾娜,搭乘侦察机飞往前线。



「……那边在打仗对不对,父亲大人?」



「是啊,你说的没错。而我们这些人趁着战争,做了更残酷的事情啊。」



瓦兹拉夫是共和国正规军中极少数的幸存者。当他和部下们为了保护家人同胞而奋战的时候,他所钟爱的祖国却践踏了他们的矜持,制定了一部恶法。



剥夺了一部分理应受到保护的国民人类的身分,赶到国境之外,强迫他们作战。



在某个小镇发生的事件,让瓦兹拉夫久久无法忘怀。



为了补充全军覆没的正规军留下的空缺,紧急招募而来的新兵当中,大多数都是因为暴力或怠惰而丢了工作的人,不但教育程度低落,甚至还在最初的任务中,用枪枝驱赶自己的同胞。原本就不怎么高的道德水准瞬间落到谷底,最后每支部队都干起烧杀掳掠的暴行。



他还记得。曾经看到有一群人当着两个小孩的面,笑着把亲生父母凌虐致死。



看似姐姐的少女悲痛哭号,以及看似妹妹的女孩不掉一滴眼泪,冰冷至极的双眸,一直回荡在瓦兹拉夫的脑海中。



那两个孩子想必这一生都不会原谅白系种及共和国吧。



「……一定要早点……阻止这种暴行……」



为了让年幼的女儿清楚看见一切,侦察机飞得很慢。



第一区的居民几乎不会踏足外界。飞越最外围区的自动工厂形成的丘陵,以及太阳能、地热、风力发电厂构成的平原与树林,接着又是雄伟宛如山脉一般的铁幕。初次由上而下目睹这些奇景而眼睛一亮的蕾娜,在看见被铁丝网与地雷区重重包围,粗制滥造的组合屋式强制收容所零星分布在夕阳西下的草原上,这种荒凉至极的景象时,也不由得面色凝重,陷入沉默。



看着神色凝重地望着窗外的女儿,瓦兹拉夫露出微笑。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不需要费尽唇舌去教导,只要像这样让她亲眼见识,就会懂得自己去思考了吧。



虽然像这样公器私用,让未经许可的民间人士搭乘军机是明确违反军规的行为,但瓦兹拉夫才不管这么多。反正现在的共和国军人,尽是一些在勤务时间赌博玩乐,下班后也只会喝酒玩女人的人渣。



「可以绕到稍微超过前线基地的区域吗?我想让她看看战场。」



瓦兹拉夫向手握操纵杆的飞行员如此说道。这位平常没机会飞出八十五区外,而在这次拿到驾驶侦察机进行长途飞行许可便乐不可支的飞行员,爽快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上校……不过,那一带可是连运输机都被列入禁止飞行的区域喔。」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要进入交战区,而且以这个速度来看,到那边都已经晚上了,『军团』也动不了吧。」



「军团」基本上是昼行性的,因为它们靠电力驱动。平常是由位于支配区域深处的发电机型提供能源匣,当能源匣耗尽时,也能展开内建在机身中的收纳式太阳能板,进行紧急发电。因此夜间当然无法发电,所以它们为了避免能源耗尽任人宰割的状况,较少进行夜间作战。



但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和「军团」的交战太过惨烈,瓦兹拉夫不想让蕾娜亲眼目睹……



毕竟无论如何都要保障女儿的安全啊,瓦兹拉夫看着那小小的背影,面露苦笑。



然而,瓦兹拉夫失算了。



又或者是他内心深处以为只有八六才会死在战场上,不认为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吧。



但是在「军团」的包围下完全与他国断绝交流,也无法利用航空机种进行地面攻击,是有其理由的。



反空自走炮型。



在开战的同时就几乎布署于全共和国国土,毁灭了航空战力。隐身在电磁干扰的蝴蝶群中,现在仍然如剑山一般坐镇全域的「军团」机种。



欠缺灯火的战场上,那片漆黑夜空中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团红色火球迸散开来。



左翼上的旋翼中弹了。侦察机拖着火焰下坠,离地表越来越近——



这副光景,被正在进行夜间巡逻任务的某个战队长看见了。



「……喂,刚才那是侦察机吧?」



「啊?喔喔,别管啦,无头骑士。反正一定又是哪个蠢猪想搭飞机游览吧。多死几只白猪,对我们这些八六来说不也是件好事吗?」



战队长置若罔闻,关上座舱盖,启动了爱机。他有着血红色的头发,眼镜底下则是一双漆黑的眼眸。



「喂,无头骑士……」



「我去进行救援……你们几个继续巡逻吧。」



一醒过来,只看见整片火海。



用双手撑起上半身坐好之后,蕾娜连忙环顾四周。



放眼望去,所有东西都在燃烧。就连父亲大人也是,倒在火焰中一动也不动。而且胸口以上都消失了。



她听见外头传来呼唤,还有某种巨大的声响,于是就从舱口爬了出去。



接着她看见一个巨大到必须抬头才能看清楚的怪物,银色的身体还倒映着火焰的色彩。



散发光芒的红色玻璃眼眸。肩上的泛用机枪是阴森的铁灰色。走起路来像昆虫一样,快速摆动的腿部并未影响到身体的稳定,仿佛在滑行一般,感觉有些恶心。



顺着怪物对准的方向看过去,飞机的飞行员就在那里。嘴里不知道喊着些什么,把突击步枪放在腰际,乱射一通。大多数子弹都落空了,偶尔击中目标,也只在装甲上迸出点点火星而已。只见斥候型若无其事地缓缓靠近,随意将前脚一扫,飞行员就被一刀两断,上半身飞得老远,而下半身则是喷着血柱缓缓倒地。



这时,斥候型的复合感应装置,突然间转向蕾娜这边。



正当蕾娜无助地缩起身子时。



『——还有人活着的话,就捂住耳朵趴下!』



突然响起一道从扩音器发出,充斥着杂音的大吼。随后就看到一只四脚蜘蛛,冲破了摇摆不定的火焰纱幕,在黑色夜空与鲜红火焰的衬托下,一跃而出。



画在机体侧面的无头骷髅骑士纹章,深深烙印在蕾娜的眼中。



两侧格斗机械臂上的重机枪朝向斥侯型射击。重机枪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步兵用突击步枪相形之下也成了玩具一般,能将水泥防壁与装甲车轻松变成残渣的重机枪弹以狂风暴雨之姿,袭向正准备回头的斥候型。



装甲薄弱的斥候型转眼间就被撕成废铁,倒地不起。



蜘蛛踏着嘎嘎作响的沉重脚步声,走到了被重机枪的轰然巨响吓得六神无主,怯生生地抬起头来的蕾娜面前。



『没事吧?』



蕾娜听见人声反而更加害怕,默默缩成一团。这时,蜘蛛的胴体突然裂开并往后掀起,有个人影从里面站了起来。



那是个拥有鲜血般红发,戴着黑框眼镜而气质充满知性,身材削瘦,年约二十左右的青年。



救了自己的大哥哥,说他叫作修雷·诺赞。



虽然不太明白大哥哥口中的「基地」是指什么,但还是跟着他来到了停放着大量蜘蛛的建筑物入口附近。和第一区截然不同的满天星光,自天上流泻而下。



虽然「基地」里面还有很多人在,但是大哥哥告诉自己不能靠近他们,而那些人也始终离得远远的。因为知道他们瞪视着自己,觉得有点害怕。



总之,对方告诉自己的名字,让蕾娜有些吃惊。感觉好陌生,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发音。



「……好奇特的名字。」



「是啊。就算在帝国当中,也只有父亲那一族使用这个姓氏的样子。名字也是。」



大哥哥苦笑了一下,耸耸肩说道:



「叫我雷就好了,不然我的名字很难念吧?听说是我们家族传统的名字,但是对共和国人来说就很陌生了。」



「你不是共和国人吗?」



「父母亲是帝国人,而我和弟弟都是在共和国出生的……没错,我还有个弟弟,年纪正好跟你差不多吧……现在应该长大了呢……」



说到弟弟的时候,雷虽然带着笑容,神情却非常落寞。眼神中流露着怀念与苦涩,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很久没见面吗?」



「……嗯。因为我还不能回去啊。」



当时的蕾娜还不知道,入伍之后的八六,在服满役期之前连一天的休假都没有。



雷问蕾娜会不会饿,而她虽然没吃晚餐却不觉得饥饿,便摇了摇头。雷露出心痛的表情,嘟嚷着至少能喝点甜的东西吧,于是跑去找了巧克力和热水,溶在一起拿给她喝。



年幼的蕾娜也没发现,这杯饮料在这里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父亲大人告诉我……」



「嗯?」



「他说我们对有色种的人做了很坏的事。大哥哥明明也是有色种,为什么要保护我呢?」



听见如此直接的疑问,雷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就像是每次蕾娜问了对她来说还太难懂的问题时,愿意正面回答她的大人脸上会浮现的那种表情。



「……这个嘛。我们现在的确受到了很残酷的待遇。自由遭到剥夺,尊严也遭到蹂躏。这是任何人都不能原谅,也不该受到原谅的事情。我们被迫承受了这样的待遇,失去了国民的身分、人类的身分,被当成了野蛮愚蠢而卑微的猪猡。」



深沉而冰冷的怒气从那双黑色眼眸中一闪而过。蕾娜忍不住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大口。



「即使如此,我们同样是在这个国家出生长大,也同样是共和国的国民啊。」



他说得很平静,蕾娜却感受得到强烈的决心。



「虽然目前没有人承认这一点,但也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想办法去证明。保卫祖国是共和国国民的义务,也是荣耀。所以我们才选择挺身奋战。用战斗来守护这个国家。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护给大家看……我们才不会变成和那些只会嘴上说说的人渣一样。」



蕾娜眼睛眨呀眨的,有些迷糊。战斗。为了守护。为了证明。可是,要和长得那么巨大,像怪物一样的东西战斗耶。



「你不怕吗……?」



「当然会怕啊。可是要是不战斗,就没办法活下去了。」



雷耸耸肩笑了笑,突然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



看着那填满了整片无比漆黑的夜空,仿佛叮铃作响,却无声闪烁的星光,以及隐身于星辰之间,幽深广阔,无边无际的闇色虚空。



直到刚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雷用着如同立誓一般真挚的语气,诉说自己的想法。



「我不会死,也不可以死。我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回到我弟弟的身边。」







雷当时真挚的侧脸和话语,在如今已年满十六岁的蕾娜脑海中,依旧历历在目。



所以一听见和他相同的姓氏,蕾娜才会激动得当场站了起来。就连自己弄倒了椅子,把茶杯摔碎的事情都没注意到。



就像雷说的一样,这个姓氏似乎真的就连在帝国都很罕见,这些年来除了雷之外,蕾娜从未见过第二个有着「诺赞」这个姓氏的人。而这个名字,代表他也是出自同一族吗?还是说,这个感觉与蕾娜年纪相仿的少年难道就是——



最终,辛说出了答案。



似乎才刚从一瞬间的迷失中回过神来,蕾娜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中隐含着茫然。



『……是我的哥哥。』



「哥哥……那么……」



雷口中很久不见、很想念的,也誓言一定会回去找他的——



这个人,就是他的弟弟啊。



「他曾经告诉我,他很想念你,一定会回去找你……那么,你的哥哥现在还好吗?」



听着蕾娜因为怀念与百感交集而激动不已的声音,早已恢复冷静的辛以冷酷的语调说:



『他已经过世了。五年前,就在东部战线。』



啊。



「……对不起。」



『没什么。』



他回答得十分简短。声音听起来是真的不在乎的样子。



和雷谈到弟弟时的热切比较起来,两者之间的差距之大,让蕾娜感到困惑。总觉得这和看惯生死的淡漠不太一样,而是冷冰冰的沉默。



蕾娜正想着自己该说点什么才好,随即便听见辛平静地开口:



『你之前曾经问过我,退伍之后想做什么,对吧?』



「啊……是的。」



『我现在还是想不到退伍之后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不过,我有一件非得完成的事……我在寻找哥哥的下落,这五年来一直都在找。』



蕾娜歪着头想了想。既然他已经知道雷过世了,那就表示——



「是要寻找……他的遗体吗?」



蕾娜感觉到辛似乎笑了。



不,那不是在笑。感觉更接近自嘲,也更加冰冷。



那凄厉而决绝的情感夺走了蕾娜的注意力。宛如一道冰冷而危险的冰刃。宛如陷入癫狂。



『——不是。』







隔天。



辛先向大家说明了事情经过。随后,管制官便与所有人进行同步连接,不但以真挚的态度道歉,还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询问大家的名字。对此。赛欧觉得十分尴尬。



「……辛,不要做这么多余的事好吗?」



「你后悔了吧。内容姑且不论,但你一定后悔用了那种说话方式。」



看起来好像漠不关心,没想到他都看在眼里。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赛欧有些不悦。



戴亚现在笑得很贱,安琪不知为何用温柔的眼神望了过来。啊,该死!干嘛一脸「跟我没关系」的表情撇过头去啊,可蕾娜。明明那时候你自己也很火大,要是我没有爆发的话,你还不是也会对她发难。



「话说你——米利杰少校对吧?你不是已经从辛那边知道我们的名字了吗?」



『确实如此。但是那和大家亲口告诉我,还是不一样。』



也就是没有得到本人同意,就算知道也不会擅自用名字来称呼的意思吗?有够麻烦。



辛一句话也没说,蕾娜就像是自知理亏而缩着身子等着被骂的孩子一样,也让赛欧觉得越来越头大。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还在生气,或者只是赌一口气而已了。



「我一开始分发到的战队,那里的队长啊……」



突然转换话题,似乎让蕾娜一头雾水的样子。赛欧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是个开朗到像个笨蛋,据说本来就是军人,所以实力强得很夸张的…………白系种。」



可以听到同步的另一头,轻轻吞了口水的声音。



「明明从最初的防卫战中存活下来了,却觉得只让我们八六上战场不公平,所以又自己跑回最前线,一个多管闲事的家伙。队上的所有人虽然在队长面前没说什么,但暗地里骂得可凶了。大家是真的都很讨厌他。想想也很正常啊,虽然同样身为处理终端,但队长是自己主动选择来这里的,我们则是打从一开始就没得选。再说了,人在这里又怎样?哪天不想干了,还不是随时可以抛下一切跑回墙里去。每次看到他摆出我们是同伴的嘴脸就让人很不爽,所以大家还拿他什么时候会玩腻这种廉价同情的游戏滚回去来打赌。」



『……』



「但是,我们都错了——队长直到最后都没走。因为没走,所以才死了。为了保护其他处理终端,主动接下殿后的任务,就这么死了。」



听到最后遗言的人是赛欧。因为留下队长殿后,在进行撤退的时候,赛欧是距离队长最近的成员。他接到了对方的无线通讯,问他可不可以听自己说说话,只要听听就好。



——我知道你们都很讨厌我。因为这很正常,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你们讨厌我也是无可厚非。因为我不是来帮你们,也不是来救你们的。



——我只是没办法容忍自己眼睁睁看着只有你们这些人上战场。我觉得很害怕,所以我只是为了自己才回到战场。你们不原谅我也是理所当然。



——请你们不要原谅我。



接着无线电突然爆出一阵杂音,随即回归沉默。那时候赛欧才终于明白,对方早就知道会死,所以才不选择透过同步说话。因为他是带着战死的觉悟,带着再也回不去的觉悟,返回这座九死一生的战场。



他第一次感到后悔。要是能和他多聊聊就好了。直到现在,赛欧还是后悔不已。



「我并不是叫你一定要和那个队长一样。只不过,你始终是个躲在墙里的白系种,所以我们之间并不对等,我们也不会承认你是同伴,只是这样而已。」



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之后,伸了个懒腰。自己的这段往事在基地里的人都知道,自己也反覆回想了不知道多少次,所以现在重提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



「无聊的往事就说到这里了……对了,我叫赛欧特·利迦。要叫我赛欧或利迦,还是可爱的小蠢猪都无所谓啦。」



『才不会无所谓……对不起,直到昨天为止所发生的一切,真的很对不起。』



「那些就算了啦,你真的有够龟毛耶。」



『凯耶之前所说的好人……就是指那位队长吧?』



「不仅是指那个队长喔,而是所有像那个人一样拼死奋战的人。」



和他们的同胞所创造出来的这个恶心世界奋战的所有人。



『……』



接下来,换莱登自我介绍。



「我是副队长莱登·修迦……首先必须向你道个歉。过去我们一直在私底下嘲笑你每天晚上与我们交流的行为。笑你这个自以为是圣女的伪善者真是太天真了,竟然没有发现自己有多恶心之类。关于这点,我要向你道歉。抱歉了。此外——」



黑铁色的双眸,冷冷地眯了起来。



「就像赛欧所说的,我们不认为彼此是对等的,也不是同伴。你依旧是个踩在我们头顶上,说着脱离现实的梦话的笨蛋。这一点还是没有改变,所以我还是会这样看待你。如果你觉得这样也无所谓,那么我也愿意像之前那样陪你聊聊天,就当作是打发时间,但我个人不建议你这么做。你不适合做管制官……还是快点辞职吧。」



蕾娜似乎稍微笑了。



『如果还有打发时间的效果,还请你今后也要与我多多交流。』



莱登露出苦笑。那张精悍如郎的脸庞,微微浮现亲近的神色。



「你也是个笨蛋啊……喔,对了。快点把地图传过来吧。你昨天忙着哭,都忘了吧。」



蕾娜这一次是真的笑了。



『马上好。』



听着众人交谈的过程中,辛突然忆起昨天蕾娜所说的话。



修雷·诺赞。



一个好久没有听见的名字。



一个本来以为再也不会听见的名字。他甚至连这个名字本身都快要遗忘了。因为自始至终,辛从来都没有用这个名字称呼过那个人。



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紧紧揪住脖子上的领巾。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