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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再有二十个小律,我们的工作就轻松多了。”



“别说傻话了。”皆川一脸凶样。“为了照顾那二十个人,二百个制作人的胃都要穿孔,业界就垮了。”



“但是时间安排上不就变得很充裕了吗,小皆川?”



“还不是因为我事先留足了那些时间!”



“每次都是这样吗?”我看着隔音玻璃另一边正在擦拭吉他弦的律子小姐问道。她只穿一件大号衬衫的打扮,我差不多也习惯了。



“基本上都只录一遍。”桝崎先生摸着稀稀拉拉的胡茬点头。“小律的主张就是越摆弄就变得越糟。”



“因为是自己写曲子自己演奏啊。”进入调音室的律子小姐接过话头。“要是让其他人弹的话,我也会提各种要求做很多改动。但如果是自己演奏,就只是把头脑中的声音直接联系到身体上,多来几次是浪费时间。叶山君,你干嘛一脸意外的表情?”



“不是,那个……”



我窘迫起来,瞄了皆川先生一眼。



“我好像听说,你是工作得非常慢的人……”



“皆川P,拜托你不要散布毫无根据的差评。要是我工作慢,这座大楼又是怎么建起来的?”



“我才没说你工作慢呢。”皆川一脸不痛快。 “我只是说你点火点得得慢,只要跑起来就快了啊。”



“像保时捷一样?”



“不,保时捷的点火点得也很快。”



“那下次工作之前去找一辆和你打的比方完全一致的车来。好了剩下的就只剩主旋律的试唱了,歌词写好了吗?”



桝崎先生看了过来。我低下了头,皆川先生的目光移向了垃圾桶。



“叶山老师写的初稿已经扔到那里去了。”



“为什么在垃圾桶里?”律子小姐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歪着头问。



“因为那就是垃圾。”皆川先生不高兴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律子小姐走到垃圾桶旁,捡起了被团得皱皱巴巴的打印纸,展开后读过一遍,就一脸悲伤地把它仔细地重新团好,扔了回去。



“对不起。”



她冲着我和皆川先生之间略带温度的空气说:



“没有相信皆川P的话,我真是愚蠢。”



比起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理由道歉,还不如干脆说是垃圾了。我无地自容,抬不起头来。



“老师,果然让外行来写太勉强了啊。现在也不迟,还是去拜托专业的作词家吧。”



皆川叹着气说道。



原本他就是那么打算的,实际上也试过一次。他让专业的作词家把我姑且算是写好的词修改得面目全非,然后拿给律子小姐,称是叶山理久央写的,却被她一眼就看穿了。



“我接受这份工作的条件可是让他作词。”律子小姐撅起了嘴。“不然我才不会写什么主演唱的电影主题歌。”



我畏缩了。怎么回事啊。说真的,这个人为什么对我有这么高的期待?我明明只不过是待在网络的角落里,像小虫子一样蠕动着吐出泡泡的博主。



“不过,录不了试听带也很难办啊。没办法,我就先用随便的歌词唱唱吧。”



律子小姐和桝崎先生一同回到隔音室,准备录制主唱部分。连歌都是自己唱吗,那样的话词也让她自己来写不就好了?虽然这么想,但是听了她唱的词,我就改变了想法。律子小姐所说的“随便的歌词”真的很随便,全都是“好想像淋浴一样喝美味的酒”, “好想乘着船把刚钓到的鱼做成寿司吃了”还有“好想跳进草原犬鼠群里软乎乎地睡午觉”这种接连不断的个人欲望。无论是曲子、演唱技巧还是伴奏都很出色,反而更加突出了歌词的苍白无力。



“我非要把这样的试听带交给对方吗……”



皆川先生沉痛地呻吟。



皆川先生和桝崎先生回去以后,我一边整理工作室,一边小心地问律子小姐:



“那个,以前我也问过……为什么找我这种人作词?”



律子小姐微微歪过头,似乎无法理解。



“你听过我的歌词了吧?我不懂诗意,只能想出那样的东西,所以自己是不行的。”



“不是、这倒是没错,但我不是在问……”



“归根结底,日语是种非常不适合创作诗歌的语言。你能明白这一点吗?”



我眨了眨眼睛。



“……是吗?”



“以前,我曾把这话拿到一次杂志的对谈上,倒是把对方的什么权威诗人给激怒了。因为我当时说‘说到底,所谓的诗到底是什么啊’这种话。”



我只能微微摇了摇头。律子小姐躺在工作室墙边的沙发上,一边反复用手撩起自己的黑色长发,一边继续说:



“虽然我也没法准确地定义,但是我知道诗的一个必要条件,那就是韵文。韵文你懂吗?说白了,就是具有‘作为声音的语言’之趣的文章。构成言语的音素,音的强弱、长短、高低——让语言在这些因素上具备统一性,交相呼应,体味其中的奥妙。这就是韵文,是诗之所以为诗的一个必要条件。可是那个权威诗人却激烈反驳,说也有不具备韵律的诗,就是散文诗那个东西。不过啊。”



律子小姐嘲讽般眯起眼睛,用鼻子哼了一声。



“散文写出的诗这种东西,需要平时熟练驾驭韵文的诗人故意放弃音韵之美才有意义。比如说歌德的《浮士德》,全篇都用韵文填满,但唯独《阴暗的原野》一节是用散文来写,给人带来不可思议的浮游感。再比如说保罗·西蒙[注]的歌几乎全都是韵文,但唯独《America》的歌词用散文来写,酝酿出切实的真实感。说到底,都没体会过韵文就自称诗人,明明只会写散文还说什么散文诗,真是滑稽可笑、荒唐至极。……听我这么说以后,诗人就生气地走了,结果对谈也没能被报道。”



(译注:全名保罗·费德瑞克·西蒙,是美国一位流行音乐歌手、唱作人、吉他手,音乐制作人;也是六十年代著名民谣音乐二人合唱团西蒙和加芬克尔其中一员。)



“那是当然的啊!”



“有异议的话用韵文滔滔不绝的反驳就好了啊。说唱歌手们不都是那么做的吗?连他们都比那个诗人更懂得诗意。总之日语是一种非常缺乏音韵奥妙的语言。首先,日语没有音的长短这一概念。构成语句的所有发音都是按相同的长度精确分割,所以唯一得到发展的韵律就是七五调了[注]。其次,日语完全不适合押韵。”



(校注:指七个音节的语句后紧接五个音节的语句,并如此反复。多见于日本诗歌中。)



“你说押韵,就是韵脚一致吧?”我慎重地插嘴问道:“刚才你不是拿说唱歌手来举例的吗?有很多用日语说唱的人呀。”



“当然。而且他们比任何人都能痛彻地体会到日语不适合押韵这件事。要问原因,那是因为用日语押尾韵是非常简单的。不仅谓语一定在句末,而且通过动词的活用变形,词尾的音就都变得相同了。这一点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明白吧,叶山君。”



看到律子小姐捉弄人似地斜视的目光,我稍稍思考了一下。



确实,我能明白她说的事。比如我们很容易写下一长串句末都以“-aru”结尾的文章。即使不刻意去这么写,基本上也都会变成这样(实际上这段的一串文章也是[注])。



(译注:此段三句话原文的结尾发音分别是:-wakaru、-dearu、-naru。)



“像这样用普通的动词简单地让词尾的音变得整齐,就体现不出音韵的奥妙。谁也不会为此感到佩服。把平时不整齐的东西变得整齐,那才有味道。说到日语说唱歌手们去依靠什么,那就是多使用体言结句法[注]和外来语。他们从词末尾的音查起,大眼对小眼地对着辞典看个不停,不然就是用网络词典来反向搜索。他们那令人感动得落泪的努力值得敬佩,但我听日语说唱歌的时候,总会感到歌手们拼命得让人喘不过气,完全无法享受。”



(校注:指以体言作为一句结尾的句式。体言是日语中能够作为主语、无活用变形的一类词,主要为名词或代词。)



律子小姐伏下睫毛摇了摇头。



“为什么呢?为什么就算这样,他们仍要在这片生长不出诗歌的国家的土壤上耕种呢?为什么诗歌会如此地吸引人们的内心呢?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啊。音韵这种东西为什么会有价值呢?在变迁的事物中发现不变的韵律,为什么会让人们内心震颤呢?我不明白。我无法理解诗意。”



“呃……”



我停下正在叠起话筒架的手,粗暴地挠了挠头。



“我明白日语不适合写歌词了。然后,也就是说……说唱歌手或是诗人那种内行都不行的话,我也不行是吧。”



她说出这么一长串究竟想表达什么?我这样想着说道。然而,律子小姐却伸出手指对准了我。



“叶山君,你的话就做得到。”



“不、不是,为什么?我说啊,我只是在写一点博客而已。”



“以前,你总是把博客上挨批的博文立刻删掉,所以可能连自己也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那是两年前的事吧,比如你因快餐店接客的态度而发怒,或者因为新宿站地下容易迷路而愤慨,总之有段时期你写的东西全都是对什么的抱怨吧?就是你的博客突然开始有名了的时候。”



我半张开嘴,盯着律子小姐。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在我的博客上读了最近几篇和音乐有关的文章,然后对我有了一点兴趣而已。两年前?确实,那是靠毒舌的把戏增加点击量的时期。博客的文章以惊人的势头扩散,并遭到了来自各个方面的抨击,于是我把那些文章一股脑儿地删掉了。这个人——从那么久之前就知道我了吗?



“那一连串的谩骂全都很精彩。估计你觉得挨了骂还有阅览数增加是因为那是批判性的文章吧,但我觉得不只是那样。实话,你的文章中有诗意,有我所不具备的言语的音韵奥妙。”



我垂下视线,轻轻摇了摇头。



“……你想多了。”



我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律子小姐的声音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温暖得出乎意料。



“当然是想多了。诗意这种东西,只是美好的臆想而已。”



沙发和琴架吱嘎作响,我知道她拿起了放在旁边的吉他。调弦的声音响起,然后是简单的琶音伴奏。想喝美味的酒、想吃美味的寿司——她哼唱的声音与词句截然相反,清新而动听,哪怕那些只是美好的臆想。



“在这个诗歌方面寸草不生的国家,人们能成为诗人的地方只有一个。”



律子小姐继续弹着安静的琶音低语:



“那就是在音乐里。只要孕育旋律和节拍,歌词就会成为诗。你只不过是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而已啊,叶山君。”



无论她的话多么温柔,我都没办法抬起头,一心觉得她太高看我了。



直到律子小姐结束演奏,把吉他放回琴架站起身,我才总算能看她的脸。



“哎,想不出来也没办法,从0到1的工作不是只要花些时间就能做到的。要不要告诉你我在工作进展不顺的时候是怎么做的?”



“……呃,行吧,那个,就当是参考。”我眼神朝上看着她。



“就是用油性笔在自家地上胡乱写东西,写什么都好。你也试试吧。”



“不可能这么做吧!”



“没事的,两天以后就会自己变干净哦。”



“那不是自己变干净的,是皆川先生拜托工人努力打扫的啊!”



那么晚安加油——律子小姐打着哈欠说完,离开了工作室。我叹着气,再次开始整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