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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这类经费我们……”



“我开玩笑的,益田。听好了,久远寺医生,所以这次的事件没有我插手的余地。这次不明白的只有‘谁是凶手’这一点而已,这是警方的管辖。不管是物理证据或证词,什么都好,从这些线索着手搜查,找出凶手才是道理。鸟口和敦子是事件记者,他们想一头栽进去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但老先生还是收手比较好。关口你也是。事件再这样拖延下去的话,继今川之后,下一个会被怀疑的是久远寺医生。要不然就是你,关口。不,久远寺医生已经被怀疑过一次了呢。”



“你、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菅野先生啊……他在吧?”



“啊……是啊,我被怀疑了。菅野他……”



菅野,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不怎么想听到的名字。我连那人的长相也不知道,但是那个令人忌讳的名字却深深地烙印在我心中。



而比起我来,这个名字对久远寺老人来说应该是更令他痛苦万分的名字。一想到他的心情,我就感到难受极了。若为问什么……



“这就别提了……”京极堂像要故意妨碍我思考似的大声打断。“而且这也不是适合在这种地方谈论的话题,回去之后我会再问榎木津的。那么我就此告退。”



“什么告退,难道你要回去了?”



“都这么晚了,我会在这里住上一晚。我待在这里也不能怎么样吧?”



“呃、喂,等一下,那、那个明慧寺的阿铃……”



那个阿铃——不是京极堂的管辖吗?



京极堂回头,恶狠狠地瞪我。



“哦,这件事……”久远寺老人拍打膝盖,“关于这件事,得跟松宫谈谈哪。”



饭洼浑身一震,望向仁如。仁如一动也不动,看着久远寺老人。京极堂瞥了一眼这个场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益田,还有那个,那一位……”



“我叫次田。”



“啊,次田刑警,这个人并不是嫌疑犯吧?我可以跟他谈谈吧?”



“我是无所谓,次田兄呢?”



“对这位先生,我也有事想请教,不过我想问的是关于十三年前的事件……”



仁如保持沉默。



短短三个小时前还那么能言善道,现在却判若两人。



“那个叫阿铃的,是那座明慧寺仁秀老人的养女吗?呃……”



“哦,我叫久远寺。没错,就是那个长袖和服姑娘。我不是直接从饭洼小姐口中听到的,不过大概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我今天瞒着警察的耳目……噢,我忘了现在是在警察面前哪。哎,不管这么多了。我和仁秀老先生谈过了。”



“你和仁秀……先生谈过了吗?”



饭洼把手按在头发上,看起来很不安。



“谈过了,然后大致明白了。”



“明白?明白什么了?”



“怎么,关口看起来很在意那个姑娘呢,就是那姑娘的真面目啊。”



“真面目?”



“真面目是什么意思?”



“噢,松宫,虽然好像是我多管闲事,不过听其自然就……你失踪的妹妹是叫铃子吗?”



“是的。”



“阿铃小姐是铃子小姐的女儿啊。”



“咦?你说什么?”



“所以说,铃子小姐失踪后,似乎生下孩子,亡故了。而孩子被那个老人捡到,辛苦地将她养育成人。”



“怎……怎么可能有那种事?铃、铃子她……”



仁如频频地看看饭洼又看看我,最后转向久远寺老人说:“铃子她……才、才十三岁……”



语尾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仁如明显地陷入狼狈,这也难怪。



老实说,我也狼狈万分。



铃子与阿铃的分离,拆解了“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这个妖怪。然而尽管如此,时间相距遥远的两名少女,却不肯就此还原为此世之物。那过多的相似性与特殊性,依然将她们塑造成彼岸的居民。但是如果那些特殊性与相似性都起因为两人是母女的话……



——根本没有任何怪奇的谜团。



“十三岁也能生孩子。”



“可是,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那身长袖和服。阿铃穿的盛装和服是母亲的遗物,听说阿铃是被那身和服包裹着丢弃的。还有名字,护身符的袋子上有着铃这个字……”



“护身符袋?”



“你知道吗?”



仁如凭着意志力,硬是将混乱的情绪压抑下来。



“贫、贫僧的护身符袋上写着仁,而铃子的护身符袋上写着铃……”



“喏,你看,不会错的。”



仁如浑身僵直,寻找着话语。



这不是一时就能够相信的事吧。



“这种事……怎么可能……”



“你会吃惊也是难怪哪。只要在入口处搞错,就很难再看清楚事物的真面目了。怎么样,松宫,这事你有没有底……”



“胡、胡说八道!”仁如厉声叫道。但那是瞬间性的、有如痉挛般的动作。“啊,得罪了。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铃子她……”



“哦,我没有冒渎死者的意思。如果你听了不舒服,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不,只是铃子她……”



“铃子不是那种女孩。”饭洼说。



久远寺老人抬手,涨红了有如烫章鱼般的脸辩解:“我知道,所以说我并不是那种意思。请不要听成我是在指控铃子小姐是个行为不检点的姑娘。不过这种事还真是难以启齿哪。相较之下,以医生的立场发言就简单多了。那个……哦,次田先生,你对这件事清楚吗?听说火灾之后,尽管众人竭尽全力寻找铃子小姐,却无功而返。”



次田刑警淡淡地回答:“似乎是这样。消防团、青年团以及警察全数出动,搜索底仓及大平台还有汤本一带的山林,却依然没有发现。他们认为小孩子不可能跑那么远,所以没有搜寻到明慧寺那里去。你是久远寺先生吗?你的意思是松宫铃子小姐被明慧寺收留,在那里生下了孩子吗?”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是似乎不对。哎,松宫,这对你来说虽然是个难过的消息,不过推测的经过是这样的:迷失在山中的铃子小姐被什么人给诱拐,受到凌辱并怀孕,在某个地方生产,并将那个婴儿丢弃在明慧寺后方的悬崖之类的地方。我不知道丢掉婴儿的是铃子小姐还是其他人,而且这也不过是推测而已,但如果铃子小姐还活着的话,应该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吧。所以……”



“你是说铃子小姐生下孩子之后过世了?或者是被杀了?然后诱拐她的人丢掉了孩子?”



“益田,什么杀不杀的,别那么没神经地说出那么吓人的话来好吗?就连我都在动用不习惯的神经说话哩。”



仁如把手放在跪坐的膝盖上,紧紧握拳。饭洼担心地看着他。暌违十三年后重逢的心情,我无从揣度。



“哎,我想杀害应该是不可能。如果是会杀害铃子小姐的人,也不会丢掉孩子,而是直接杀掉了,而且根本就不会让她生孩子吧。”



“请等一下,久远寺先生。”次田打断,“你的说法很有道理,但有些部分我还是无法释然。首先,说到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哪。诱拐小孩是可以理解,但是一般人会去凌辱那样的小孩吗?”



“会啊,有那种人。”



久远寺老人清楚地想起菅野。



菅野就是这种人……应该吧。



“不知幸或不幸,我没有那种癖好,无从评论起。而且这对于过着一般生活的人来说,是难以置信的事。但是有的,那种性癖好的人确实存在。对吧,关口?”



我无法响应,我无法将他们当成异常者。



我……



我面红耳赤,陷入失语。



至今为止一直勉强维持均衡的我的神经,一下子失去了支撑。



久远寺老人在看我。我别开视线,蜷起身体,缩起肩膀,关上硬壳。血液倒流,耳后的血管巨声脉动,世界逐渐远去。



“……了?……紧吗?”



不要叫我,我要待在我的牢槛中……



“怎……了?不……紧吗?”



我绝对不会从那里……



“怎么了?不要紧吗?关口?”



“啊。”



有一种昏厥般的时间失落感,但时间似乎是连续的。



我在时间的隙缝间,永远地昏厥了。但是,因为那种隙缝一般不会被意识到——因为感觉上时间是连续的——所以我才会错觉我像这样活着。



次田开口道:“唔,我了解了。现在这种时代,就算我是住在乡下地方的老头子,也不是没听说过有这种人存在。如果是为了这种目的而诱拐的话,应该不会杀人,也有可能让对方怀孕吧。不过若问这座箱根山里有没有这种癖好的山贼,作为守护箱根治安的人,我想这么说:才没有哩,这里可不是东京或横滨那种都市啊。”



“那我问你,你知道那座明慧寺吗?”



“不……不知道。”



“规模那么庞大的寺院,过去却根本没有人知道吧?你应该也不知道仁秀老先生的事。那个人年纪应该比我大,而且至少在那里住了七十年以上了。从养育他的父母那一代算起,至少都百年以上了。有谁知道他的事吗?”



“他、他在那里住了那么久吗?”



次田似乎相当吃惊,确认似的望向益田。益田用力点头道:“我也是刚刚才听说,吓了一跳。据说那位叫仁秀的老人,是被捡来,在那里长大成人的。所以既没有户籍也没有住民票。今天收到报告了。”



“也是吧。虽然表现出一副近代国家的模样,但日本这个国家直到不久之前,都还是这个样子的。就算装出文明国家的嘴脸,依然有人没有户籍,也不能断定没有山贼和野盗存在。”



那不是山贼也不是野盗,那人……



不就是他吗?



“久……久远寺医生,那个,把铃子小姐……那个……”



用不着全部说完。



“哦,关口,那不是菅野干的。菅野失踪时,铃子小姐已经失踪一年以上了。所以啊……不是的。”



“这样吗?”



我总算了解久远寺老人热心地想要照顾阿铃的心情,他把自己过世的女儿们重迭在铃子身上了。



仁如默默无语。



“所以啊,这或许是一般人难以想像,也鲜少发生的事件,不过从结果推测的话,应该是发生了类似的事。铃子小姐实在是非常不幸,但为此懊悔也没有用了。虽然没有科学上的证明,但从这些状况证据来推测,我认为现在住在那里的阿铃应该就是铃子小姐的孩子不会错。所以,松宫……”



“是。”



“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虽然不太好,但那位叫仁秀的老先生,过的是糟糕无比的生活,简直就像接受贫穷和尚的施舍在过活一样。‘阿铃小姐自出生以来,一直住在那里,没有受什么教育,也没有衣物换穿,更没有交谈的对象,已经到了极限了。我不能让她继续留在那种恶劣的环境,而且……”



久远寺老人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唔,这事就算了。所以……”



“我明白,这事……”



“越快越好。我也会尽一切所能,总觉得这不是别人家的事啊。”



“感、感激不尽。但是铃子有孩子……这我一时实在是无法相信。”



仁如有些颤抖。



饭洼看着他……



——那是什么眼神?



饭洼不是在守望着仁如。



那种冰冷透骨却又炽热无比,犹如磷火苍苍燃烧一般的视线是——憎恨。不,怨怼吗?不,是依附吗?我无法理解。一股我所不知道的感情,在这名女子的眸子里翻腾着。



——他们谈了些什么?



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久远寺老人似乎判断为仁如接受了。



“哎,你见了她就会明白了,她们的打扮都一样嘛。不知情的人对她感到害怕,但这也全都是环境使然。只要让她好好地接受教育就行了,她会成为一个好姑娘的。她好像也会唱歌,智能也很健全。”



歌吗?



等一下,歌……



“话说回来,松宫师父,还有饭洼小姐。”次田刑警抢先我一步发言了,“关于十三年前的事件,虽然我阅览、调查过资料了,不过却有个地方无法释然。我想趁这个机会向你们确定,可以吗?久远寺先生,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吗?”



“我已经好了。”



“那我可以问吧。益田?”



“可以吧。反正寺里也闹得天翻地覆的,没办法进行什么侦讯吧,反倒是在这里先把能问的问妥比较好。而且山下先生也说这座仙石楼的负责人是我,这里就交给老前辈次田兄吧。”



“好,那么我恭敬不如从命。”



次田重新坐好,他是个小个头的刑警。



“你为何会出现在明慧寺这个问题,今后应该会被询问很多次,所以我现在就不问了。而且你是个和尚,我不想怀疑你,但是碰上现在这种状况,所以你遭到了怀疑,这是没办法的事。为了洗清嫌疑,我认为得把事情弄清楚才行。虽然你可能不愿意回想,但我还是得问问。发生那场火灾的夜晚……你究竟在哪里?”



“这是……什么意思?”



“你已经被释放,事到如今也不想再旧事重提吧。但那是纵火杀人事件,也有人认为它与这次的事件有关。所以,根据这份调查报告,呃……上面写着你与已故的令尊争吵之后,于前年昭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离家出走,寄身于底仓村的寺院。”



“没有错,就如同上面所写的。”



“这样吗?呃……你在寺院过年,事件当天一月三日午后离开寺院,直到隔天四日,都在镇里和山里游荡。”



“这也没有错。”仁如挺直了背脊。



我弓着背,而益田交换盘坐的双腿。



“问题就在这里。你还记得当时负责的刑警吗,那个长得像石狮子的人?”



“是的,只是名字就……”



“他已经退休了,在战争中伤了脚,现在是木屐店的老板。今天我去见过他,结果他这么说了:‘我不觉得他在说谎,但他隐瞒着什么没说,说他在隆冬的半夜里在外头徘徊,要教人相信也实在很难哪。’这我也有同感,一月三日还很冷,冷得不得了。”



仁如的表情不变。“可是……这是真的。”



我总算发现了。



这名青年僧是不轻易将心情表露在脸上的性格。那紧抿的嘴唇、清澈的瞳仁及英挺的眉毛,都与他内在的纠葛无关。当他充满自信时,看起来是健全得无懈可击,但一旦失去自信,就成了空有其表的纸老虎。所以当他亲切时,令人觉得有点虚伪,不是如此的时候,看起来则僵硬无比。



“哎,我个人是想相信和尚不会说谎啦。而且虽然不寻常,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或许你当时强忍着寒意吧。那个……饭洼小姐,听说你和益田提了信件的事?”



“信……小季,你……”



仁如想说什么,却被饭洼打断了。



“嗯,我说了。我带着信,去了寺院,但是仁哥……仁如师父不在寺院里。”



“你……没读内容吧?”



“当……当然了。”



“这样吗?松宫师父,你与令尊争吵的理由是什么?甚至闹到要离家出走的争吵,是为了什么?”



“这无法一言以蔽之。家父的人生、想法、一切,贫僧都无法忍耐。贫僧也痛恨他那拜金主义的部分,但最无法忍受的,是他轻蔑穷人的言行举止。贫僧出家之后,已经远离世俗修行了十年以上,却依然对这样的想法难掩愤怒。”



这——感觉不像谎言。



“只是,贫僧对于家父亡故一事,感到万分懊悔。因为劝谏、拯救与开导这样的人,正是僧侣的职责。”



这——听起来很虚伪。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大吵一架。你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呢。”



“不,因为吵了一架就离家出走,贫僧只是个没用的人。如果贫僧当时在家的话,家母也不会死了,还有舍妹也……”



语尾又消失了。



“那也只有全面相信你的话了呢。”次田缩得更小了。



“请问……”



我有一个想法,但没有确证。



杀人纵火犯会不会是小坂了稔?



这原本是益田提出的说法,记得那时是被敦子给驳斥了。因为当时还不知道明慧寺与松宫仁一郎之间的密切关系。但今天听了仁如的话,知道两者之间有着利害关系,我认为这个想法未必是错的。



当时教团再三欲召回了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了稔不愿意下山。不仅如此,虽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也不想让其他僧侣下山。幸好与外界的联络集中在了稔一个人身上,因此对其他僧侣的召还命令,也被了稔给压了下来。就在这当中,停止援助的最后通牒下来了,于是……



了稔想到了能够半永久地诈取松宫仁一郎得自教团的明慧寺保管费的方法,为了这个目的……



他杀害松宫并纵火。



虽然是结结巴巴的,但我对两名刑警说明包括仁如与明慧寺的关系在内、有如推理般的情节。



“原来如此啊,可是关口先生,这……”



益田与次田都非常佩服。



“原来这位是土地的地主啊……”



“不,益田,我不认为了稔和尚是因为遭到复仇而被杀害,而且至少泰全老师与纵火杀人无关。所以我当然也不是在怀疑这位仁如师父……师父你的看法如何呢?”



仁如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贫僧无从答起。”



“也是吧。”



这是可以预料到的回答。



益田开口道:“可是不想下山、不想让其他人下山——这一点我不太明白呢。待在那座寺院里有那么好吗?不,甚至做出杀人纵火这样的犯罪,都要待在那里的理由是什么呢?”



这我也不明白。



僧侣们全都说他们离不开那里。



但是或许只是他们不愿离开罢了。



僧侣们全都想要离开那座寺院。



但是我觉得他们其实都不想离开。



“是啊……”益田半带叹息地说,“我记得桑田和尚也说过他离不开呢。可是他完全没有提到被召回的事,那么就是小坂压下了情报喽?真是难以理解。久远寺先生了解吗?”



“这么说来,菅野也说过呢。那会不会是逃避现实啊?不是吗?是一种更像……诅咒一样的东西吗?”



诅咒……如果是诅咒的话,应该要让现在人在二楼的那个人来解开才是。但是那应该不是这一类的东西吧,所以他才会退出。



次田开口道:“可是如果这个推测属实,那么松宫师父,你还是很可疑。你可能真的是为了处理税金和继承问题而来的,但是在同一时期发生了杀人事件,这就……可是,和尚杀人纵火啊……”



“没有僧侣会做出那种事!”仁如说出模范回答。



“我明白,松宫师父。我是个虔诚的信徒,十分明白和尚有多么辛苦。要是心怀那种邪念,是做不来和尚的。”



“也有做不来的和尚啊。”久远寺老人兴致索然地说。



之后,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空白。



大家沉默下来,是因为各自都有了即将发生某事的预感。



预感成真了。



菅原刑警粗鲁地打开了纸门。



“阿、阿菅,怎么了?”



“铁兄,你在这里悠哉些什么?喂!”



“怎、怎、怎么了?菅原兄,发生了什么事?”



“噢,益田老弟,你的上司真是个窝囊废哪。他已经不行了,快崩溃了。”



“你说山下怎么了?”



“他从搜查主任降级到第一发现者了。”



“第一发现者?什么的?”



菅原故意踏出脚步声,粗鲁地走进来。



后面跟着四名警官。



菅原轻蔑地瞥了一眼仁如,然后跨过我似的穿过,停在久远寺老人面前。



“久远寺嘉亲,你被逮捕了。”



“逮、逮捕?这是在说什么?你想做什么?”



“别打马虎眼了,不就是你干的吗?你有杀害菅野博行的嫌疑,虽然没有逮捕令,不过这是逮捕!”



“你、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没有逮捕令的逮捕又算什么?”



“别啰哩啰嗦的了,逮捕令什么的,我现在就打电话弄来。反正你跟我来就是了!”



警官抓住久远寺老人的两边腋下,把他拖了起来。



“等一下,喂,菅原!你、你刚才是说菅野吗?菅野他怎么了?”



“啰嗦啦,闭嘴。杀人犯不要那么亲昵地直呼我的名字。菅野博行死啦!被你打死的!是为了替女儿复仇吧?其他两件姑且不论,但这一桩绝对错不了!别给我装傻了。混账东西!”



“不要胡说!喂,放开我!我自己会站,我的脚还硬朗得很!”



“益田老弟,那个侦探呢?”



“榎木津先生吗?他回去了。”



“你……你让他回去了!真伤脑筋哪,小哥。他也是关系人,搞不好还是共犯,得立刻通缉才行,这可是责任问题啊!”



“突、突然这么说我也……”



我总算掌握状况了。



京极堂、得把京极堂……



听说这是发生在稍早之前的事。



鸟口激昂无比。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也没有特别的契机,但四周的空气,或者说气氛,一瞬间让他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看到明慧寺大门的时候,正是如此。



汹涌翻腾,一股热气般难以形容的气息冉冉上升。理由很简单,因为很亮。群山已经被黄昏的黑暗所包围,寺内却充塞着光明。白天在雪景下显得无比黝黑的三门,现在更化为黑到不能再黑的剪影,夸示着它的存在。



“发生了什么事?”敦子说。



常信和尚的表情沉了下来。“还能再发生什么事……”



“可是常信师父,平常不会有这么多的照明吧?”



敦子稍微加快脚步奔上山,又停了下来,踮起脚尖眺望三门。鸟口望着她那小巧的背影,与兴奋的心情相反,涌出一股近似后悔的情感。



——不该带她到这种地方来的。



敦子这个女孩就像小猫一样,专注于每一件事物,并埋首其中。就如同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的譬喻,这并非总是好的。这里对这个女孩来说,不是个好地方。若非鸟口这种只活在表面的人……



——会被吸进去的。



鸟口这么觉得。



常信甩动着袖子跑到敦子身旁。



他的打扮就像电影中的旅行僧。



没有穿袈裟。



“确实,这种情景是自明慧寺开寺以来……不,是贫僧来到明慧寺以来头一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在烧篝火之类的,对吧?”



两名刑警并未回答鸟口,跑到常信与敦子旁边确认情况。接着两人同时回头,确认鸟口还在之后,不知为何对敦子说道:“发生紧急状况时,请在门口折返,我们是被这么吩咐的。”



“我明白,可是……快点过去看看吧。”



敦子跑近三门。鸟口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能够让敦子第一个抵达,小跑步赶过常信与警官,抢到最前头。



快要来到三门前的树木时,感觉到里面有动静。鸟口急忙拉近敦子,藏身到一棵树后头。不出所料,里头冲出一个看似警官的身影,脸色大变的菅原就在最前头。一伙人在发现鸟口及敦子前,似乎先注意到常信与两名警官。菅原大声叫道:“怎么了?难道是来自首的吗?”



这话是对常信说的吧。



“贫僧只是回来而已,发生了……”



“够了。喂,那个医生还在仙石楼吧?就是你们送回去的医生啊!”



“是的,在仙石楼。”



“好!啊,等会儿听里面的人说明状况。要是被他溜了就糟了,所以就说不该让他回去的,真是的!听好了,你们振作点啊!”



菅原用力拍打警官的臀部两三下,如脱兔般——对,就如同逃出圈套的小动物般——沿着山路下去了。



“医生……是在说久远寺医生吧?这么说来,医生的模样有些不对劲。”



“是吗?我觉得他只是累了吧。但是敦子小姐,咱们糟粕杂志记者的常识告诉我们,这种情况警方都是依据错误的判断在行动的。而且榎木津先生也在,不必担心。比起这个……”



现在是侵入的大好机会。



三门的监视人员不见了。



轻而易举地侵入了。



处处燃烧着篝火。



——简直就像会战前夜的气氛。



当然,鸟口既非武将也非步卒,从未参加过会战,却不知为何这么想。



寂静则一如既往。



连木柴劈啪燃烧的声音都听得见。



警官与常信跟在后面赶了上来。



“似乎发生了紧急状况,但你们不会在这种时候叫我们回去吧?”



两名警官都没有回答,相反,他们不安地东张西望。



他们在找同伴——不,在找能够给予指示的人。他们一定很不安吧,像他们这种居末位的人,不习惯自行判断。



行走的速度自然而然慢了下来。不想笔直地盯着前方,因为寺院背后的森林极具威胁性地覆盖住整个夜空。不知道那叫法堂还是本堂,但是那一带莫名地令人感到恐怖。鸟口走向知客寮。不约而同,警官与敦子,甚至连常信都往那里走去。



鸟口站在知客寮门前,向警官招手,介绍人物似的介绍门扉。



警官慌忙开门,报上自己的身份和姓名。“本官依照仙石楼特设本部益田巡查的指示,护送桑田常信和尚前来,现在抵达了。那个,请、请给予指示。”



“桑田?没听说哪。”



年轻刑警走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憔悴,他的动作充满了嫌恶。



“菅、菅原巡查部长在大、大门那里,指示我们到此请求指示……”



“菅兄?你们碰到菅兄了吗?哎,进来吧。不是说你们,是和尚,让他进来。咦?你们不是采访的人吗?怎么,你们是新的嫌疑犯吗?”



“或者说我们是最早的嫌疑犯呢。话说回来,刑警先生,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很多事当然不能跟一般民众说,但我们也算是报道人员,若是警方态度太简慢,我们会把它写成报道哟。”



“啊,我说就是了,千万别写啊。这里的事一个字都别写,这里不是可以写在杂志上的地方。外面很冷,把门关了进来吧。现在完全陷入胶着状态了。”



所谓出其不意就是这样。鸟口想要奇袭的对象忽然消失,挥出去的手就这么扑了个空。



山下在那里。



他颓然坐在坐垫上,浑身虚脱。散乱的刘海盖在额头上,暴露出他其实意外年轻的事实。山下慢慢地抬头看鸟口等人,面无表情地说道:“哦,是你们啊,还有桑田先生。怎么了?”



“警部补,你怎么了?”



在这里也被孤立了吗?鸟口首先这么想,但并不是如此。



听说又有人被杀了,而且第一发现者是山下本人。



“桑田先生,老实说,我本来在怀疑你,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现在想想,实在是很蠢。”



“怀疑贫僧……这样啊。”



“说起来没什么,当时我并不晓得这座寺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因为急功近利——虽然有些不同,总之那时我想尽快解决事件。我先怀疑与小坂不和的你。说到不和,和田也和小坂不和,但我却不知为何怀疑了你。这不是偏见或先入之见,而是希望哪,只是一厢情愿地取舍、选择情报罢了。事实上,最后的菅野命案,你不可能犯案,而这也不像是不相关的事件。你是……清白的吧?”



“贫僧未曾杀人。”



“嗯,我相信你。”



山下干脆地说。敦子一脸意外地问:“益田刑警说,山下先生总是说不可以用直觉或感情来推断事实……”



“小姐,这不是直觉。若是根据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们每一个人都很可疑。”



“是更本质性的……直观?”



“我不是哲学家,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是……对,用话语没办法清楚地说明,但是……是啊,直到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才明白了,例如这次菅野命案的情况……”



山下总算撩起额前的头发。



“被害人置身土牢当中,外面有守卫站着。因为联络上的疏失,警官只在短短五十分钟之间离开了岗位,那里无人看守。我们认为菅野纵然可能是加害人,也不可能是被害人,而且他也没有要逃脱的形迹,我们完全松懈了。然而就在这五十分钟之间,他被杀害了。在这段期间,进入土牢的只有那个医生、今川还有侦探。所以……”



“久远寺医生是凶手?可是,没有其他人能够侵入吗?”



“任何人都进得去,我们没有完全掌握和尚们的动向。只是根据今川的供述,医生和他在里面待了三十分钟以上。这段期间,侦探为了仙石楼送来的粮食,和警官们发生争吵,但是最后的十分钟左右就不清楚了。这也是根据今川的供述,他说侦探最后来到牢里,把两人带了出去。今川说那个时候菅野还活着,但是最后离开洞穴的是医生。”



“可是……”



“我明白。后来我因为有些在意的点想要厘清,去了那座牢槛,支开监视人员,单独进入里面。结果菅野死了,换句话说,我也很可疑。如果相信今川的证词,我就是最可疑的人。”



山下说道,把手放到领结上,将领带松开来。



感觉更加疲惫不堪了,鸟口觉得山下看起来就像个公司倒闭的中小企业社长。



敦子看到山下那个模样,担心地说道:“可是山下先生,你当然不可能是凶手啊,你只是发现者而已吧。”



敦子与其说是担心,更是不安吧。



的确,这一连串的叙述,完全不像之前有如权威主义化身般的人所说出来的话。山下勉强扭曲两片薄唇笑道:“你们也是发现者吧?我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做,但那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真的能说是事实吗?只要我说出一句‘其实人是我杀的’,它就会成为事实了。”



“山下先生被怀疑了吗?”



“没有。只是,我现在能够置身于嫌疑犯候补之外,并非因为警方确认了什么事实,而是因为我有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警部补这个头衔。只因为我有头衔,所以免于被怀疑罢了。如果我是一介平民,现在肯定被那个菅原怒骂逼问了。所以,只因为我正巧有个头衔,所以轮到那个医生被怀疑……”



“因为他是凶手的机率仅次于山下先生?”



“对。但是真凶并不是以机率高低来决定的吧?菅原却不这么想。他认为只要从机率高的家伙开始逼供,取得自白,就能够了解真相。我不这么想,这种搜查是骗人的。有凶手,一定有的。以机率来说的话,是十成十。只要一个人还有一成机率不是凶手,他就是清白的。所以我深深地感觉,今川、那个医生,还有桑田先生你,都像我杀人的机率是零一样,是清白的。这种不叫做直觉吧?”



敦子回答:“嗯。”



鸟口对山下的改变表露出些许踌躇。



“所以搜查……不,警方的搜查必须找出证据,不管是物证还是什么都好,得一点一滴地累积事实才行。尤其这次的案件更是如此,我现在这么认为。”



“除了在科学思考的范畴内解决。别无他法?”



“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无论是动机或自白,都不能够轻率地谈论或相信。特别是这次的事件,并非能够深入心的领域加以解决的案子。就算说是心,我们也把它过分单纯化了,把它想得太简单了。”



看样子山下是真心这么想。



鸟口只看过他歇斯底里的指挥,不了解这三天之中,他的心中究竟产生过什么样的纠葛。鸟口想探询他的真心,却也不能这么做,改口问道:“今川先生现在怎么了?”



山下坦率地回答:“他在禅堂旁的建筑物里。看起来没有逃亡的意图,不过还是暂时被绑了起来。名目是妨碍搜查,但那完全是名目。不过,他到刚才为止都还是真凶,现在已经逐渐降级为共犯了。因为菅原似乎改变想法,认为医生才是真凶。”



“难道……菅原刑警认为久远寺医生对菅野先生怀恨在心?”



“嗯,资料上提到久远寺先生的女儿是那桩婴儿失踪事件的关系人。其实我看了那份报告,不小心告诉菅原了。菅原本来说要把医生和今川一起绑起来,但我认为如果医生和菅野的关系就如同报告书上所说,让他们两个同处一室实在太令人不忍了,所以我才放他回仙石楼。没想到在菅野死后,这件事成了医生受到怀疑的最大根据。”



此时常信静静地问道:“博行师父他……怎么了?”



“哦,他……”山下再次撩起头发。



之前打开玄关的那名年轻刑警狐疑地看着他们。鸟口心想应该有个能够巧妙形容这种状况的四字成语,但想当然,他不可能想得到。



山下开口道:“桑田先生,你知道大麻吗?”



“大麻——指的是植物的麻吗,采取纤维的?”



“对,就是那个大麻,菅野似乎经常吸食。”



“经常吸食?吸食麻是什么意思?”



“是麻药,把它当成香烟一样吸食。当然这是违法行为,这不算是修行吧?”



“当然了,这是距离修行最为遥远的行为。山下先生,这……”



“鉴识人员还没有到,无法进行现场勘验,是否属实尚未明了,不过今川说那个侦探看穿了这一点……”



“大将他吗?那样的话……”



应该是真的。鸟口自认为多少了解该如何信任榎木津的言行举止。虽然榎木津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荒唐无稽,但是他绝对不会说谎。只是因为他看得见一般人看不见的部分,所以一般人无法了解。这是榎木津超能力的真相?或者是他的奇异能力使得他如此?这一点鸟口就不知道了。



“是真的吧。”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博行师父现在虽然那个样子,但是他有一段时期真的受到众人的景仰……”常信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谁能无过,是吗?”



山下垂头丧气地点头:“嗯。虽然不明白他是否经常吸食,但尸体旁边摆着成束的干燥大麻,是我发现的。”



“摆着干燥大麻?在牢里吗?博行和尚在吸食那些吗?”敦子怀疑地问。



“不,我想那是凶手摆放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那简直就像在判罪,杀害之后,将罪行的证据置于一旁——就像在陈列死者遭到杀害的理由。但是那种东西是从哪里弄到的……?”



“从这种封闭的状况来看,实在不像是外面带进来的。这才是整座寺院串通……啊,这类纯属臆测的发言还是避免好了。”



敦子看看常信与山下,吞回了话。



山下也在意着常信,继续说道:“我也想过可能是在……那是叫托钵吗?趁那个时候在外面弄到手带进来的。不过应该不是吧,现在我反倒认为它可能是某处生长的。”



箱根有野生的大麻吗?



“野生的不太可能吧?箱根的气候还算温暖,但看看这座山的环境,感觉不像会有大麻生长,从土地来看也……”



“你叫鸟口吧?你清楚这方面的事吗?”



“我是三流事件记者,对这种事很清楚,也认识因栽种大麻而被判刑的人。栽种方面,只要注意土质好坏与排水、气温,似乎很快就会冒出芽来,几个月就能够收获了,算是比较简单的。但是弄不到种子。而且听说日本的大麻不太有效。”



“完全没用吗?”



“不是没用。因为不是完全没有效用,所以才会被法律禁止。只是效用很弱……哦,很弱代表多少有点效用呢。野生的姑且不论,若是栽种,或许种得起来,只要长出来,拿来吸食,也不是没用吧。”



“大麻取缔法里,只是栽种就会被判刑。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必须取缔。无论如何,尸体旁边有大麻这件事是事实。”



“山下先生,”常信开口,“菅野师父担任典座时,曾经辟建了药草园。”



“什么?”



“虽然贫僧不知道菅野师父的来历,但是他详知本草,长于生药,所以……”



“就是这个!小姐,那个菅野的确是……”



“菅野先生以前是个医生,而且……对,他对那方面的事应该知之甚详。”



常信静静地制止道:“请各位不要误会了,博行师父决不是在制造麻药类药物。战争时期,粮食取得日益困难,而且高龄的泰全老师偶尔身体有恙,每当那种时候,博行师父便使用药草之类加以诊治。所以他才会继泰全老师后,担任典座之职。如果他原本是位医生,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或许他带来了种子和根株。就如同医食同源一词所说,禅是很重视饮食的,从耕田、收获,到调理、盛装为止,都必须屏除杂念,专心致志。这是一切的基本,被交任此一重任的便是典座,因此菅野师父是考虑到大众的健康而辟建了药草园。只是,那数种药草当中,或许也包括了麻……”



“麻能够当鸟饵,不过不能当成健康食材或药材吧?我是不清楚啦。不过取缔法颁布也是最近的事,或许菅野先生不知道这是违法行为吧。”



与其这么说,住在这种地方,根本不可能会知道,政府又不可能逐一通知今天制定了什么样的法律。



“那座园子在哪里?”



“大雄宝殿旁,稍微往上爬的山坡处。博行师父被幽禁之后,贫僧被任命为典座,但遗憾的是,贫僧知识贫乏,不识药草种类,也不知其药效,因此没有去管理那片园子。”



“有谁知道那片园子的事?”



“此事众人皆知。啊,托雄应该是最清楚的,托雄以前是博行师父的行者。”



“托雄……”敦子露出复杂的表情。



鸟口无法区分托雄与英生。



“得去看看……才行啊……”



鸟口觉得山下的语调很消极。



“山下先生?你还好吗?总觉得你有点……”



“啊,我明天早上可能就会被解除搜查主任的职位,本部会派人——八成是石井警部吧——会派人来代替我。所以我的工作是在鉴识人员抵达之前——那应该也是明天早上,在那之前保全现场。所以警备只限定于现场附近,我尽可能让搜查员休息,为明天作准备。”



“可是,这段期间也可能证据遭到湮灭或凶手连夜逃亡。”



“不过我感觉凶手应该离不开这座山,虽然这是毫无根据的想法。”



“哦……”



人只要想变,就能够判若两人。



看着原本神经质的精英警部补连胡须也不剃,松开领带无力地坐着的模样,鸟口莫名地恼火起来。



“你这样不行的。”



“不行?”



“要是代替的人来了,不是又会重蹈山下先生的覆辙了吗?而且这里又是这种鬼地方。山下先生一开始不是那么干劲十足吗?还大呼小叫地骂我们:‘你们这些臭家伙!’现在怎么会变成这副德性?”



“啊……是啊。”山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望向常信,“桑田先生,说到改变,你为什么回来了?你明明怕成那样。你不是在怀疑和田先生吗?”



“贫僧?怀疑慈行师父?不,那是误会。据说……贫僧是被肚子里的老鼠给咬了。”



“老鼠?”



“贫僧害怕着自己的影子,不顾寺院情况危急,如脱兔般逃之夭夭了。现在不是只顾自己害怕的时候,贫僧醒悟到这一点,回来了。”



“哦……这样吗?跟和田无关吗?”



“是哪位这么说的?”



“哦,是中岛先生。反对脑波测定的激进派和田,杀害赞成派的小坂与大西,接着想取你的性命——他说你可能抱有这样的怀疑。但是他也说这并非事实,所以你应该很快就会注意到了。不过虽然你怀疑的不是和田,你也很快就发现事实了。”



“这样啊,佑贤师父还说了其他什么关于脑波测定的事吗?”



“哦,他说他没兴趣。”



“这样啊。”常信想通了似的笑了。



“这样啊,说你怀疑和田原来是不正确的啊。真是的,不管听到什么都觉得煞有其事。完全没有自我这东西哪,我已经失去自信了。”



再也没有比失去自信的自信满满者更窝囊的人了——鸟口再次这么想。因为他们并不像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自信的某小说家一样,习惯这种没有自信的状态。



“山下先生……”常信说道,“今天贫僧与某位先生谈过了,然后忽地想到了几句话。”



“几句话?什么用说的不行,只要做就行了,这种话我倒是听了不少。这怎么了吗?”



“就如同您说的,禅是以心传心,教外别传。以自己的心传达给对方的心,教法则在文献教典之外,用语言什么的都无法传达。尽管如此,禅却有众多的教典。这是为什么?因为若不耗费如此多的话语,就无法表达语言无法形容之物。贫僧理所当然地阅读禅籍,学到了许多的话语。然而那只是在阅读文字罢了,什么都没有传到心中。现在想想,贫僧的迷惘,每一本禅籍中都明确地记载着。贫僧想到了这件事。”



“哦,原来如此。所以呢?”



“道元禅师归朝后,第一本撰写的《普劝坐禅仪》当中这么写道:毫厘有差,天地悬隔,违顺才起,纷然失心——万物皆有佛性。不必重新修行,不必改变生活,众人皆已拥有佛性,熟知佛法。但是只要稍微错失一点,佛道与自身之道便犹如天地之遥。接着迷惘便不断滋生,失去自己原本的心性。”



“迷惘不断地……滋生啊,嗯。”山下细细体会着什么。



“所以,纵然再怎么样渴望明白正道,想要到达真理,那也不过是入口罢了。连释迦都需端坐六年,连达摩都要面壁九年,凡夫俗子不可能不必修行——上面写着这样的事。那么,山下先生……”



“什么?”



“贫僧认为,您所相信的事物也是相同的。”



“我相信的事物?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信仰啊。”



“不是这样的,”常信说,“山下先生是警察这个社会不可或缺的组织的一员,而且身居警部补这般崇高的地位。”



“警部补并没有那么了不起,算是下级管理职吧。不,现在我才敢说,老实说,我想出人头地,所以我拼命努力工作到今天,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因为身为警察,做出业绩,就等于解决事件,或防患于未然,也就是造福世人吧?不过这也是说法问题啦,说穿了,就是欲望吧,出人头地的欲望。”



“无论契机为何,所做的事都是相同的,那么应该也有信奉之物才是。”



“这……是啊。不信奉社会正义这种东西的话,就没办法当警察了。”



“那么,它本身并不是错误的吧。您应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何谓犯罪搜查。穷究事实,依循法律,除去大众之灾祸——您的信念本身并没有错。但是,您可能在某个地方出了一点小差错吧。搜查与坐禅也是一样的,若是因为有了错误,就此中止的话,也就到此为止了。您并未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吧?魔境就无视于它,顺其自然就行了。虽然我这是多管闲事……”



“不,啊,嗯,我的确……是在哪里弄错了。哎,来到这里之后,我第一次觉得好像听懂了和尚说的话哪。”



山下说道,常信笑了。此时传来年轻刑警的声音:“山下警部补!山下警部补!那个……”



发生事情了。鸟口跳也似的站起来,然后催促山下。



“喏!事件还不肯放过警部补。山下先生,卷土重来——我没说错吧?哦,是对的。那,卷土重来吧!”



山下侧眼看着常信,轻巧地站了起来,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开口:“怎么了?龟井,发生了什么事?”



禅堂陷入一片混乱。



慈行与佑贤彼此对峙,慈行背后站着众多僧侣。间隔一段距离,不晓得是英生还是托雄,正一脸苍白地坐着,警官远远地看着。佑贤看到山下与巧妙顺势尾随在后的鸟口侵入进来,大声开口:“噢!快、快把这个狂、狂人给逮捕!这家伙是凶手!”



佑贤用力指向慈行。



慈行一脸修罗般的愤怒形相,以响彻堂内的清亮嗓音说:“慌慌忙忙地惊慌失措,真是不成体统,佑贤师父!你被他万境回换,不得自由[注],受暴流般烦恼驱使,堕入畜生道仍谩骂叫嚣不休吗?果断一点吧!”



“破除人情,向上提持佛法,如入地狱似箭矢之速。况且破除戒律者,无可提持之佛法可言。慈行,比箭矢更迅速地堕入魔道者是你啊!”



“破戒者是你吧?且破戒沉沦者,竟为情欲邪淫之烦恼!这岂注:语出《联灯会要》,“若自信不及,即使忙忙地循一切境转,被他万境回换,不得自由”等句。是继承三聚净戒的永平道元之嗣法者所为之事?纵情而违犯禁戒,断乎不可。既已违越此规,则应依循众议,速离寺院。迷离为是!”



“慈行,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我走。如你所愿,我走。与其被杀,我情愿走!”



佑贤如岩石般的脸孔一甩,转向这里。



鸟口完全听不懂两名僧侣在说些什么,占领军之间的争吵还比较明了易懂多了。



可能也因为有警官和刑警在场,山下步履蹒跚地踏入里面,走到佑贤那里。“中、中岛先生,这是什么状况?”



慈行大声说道:“这与事件无关,请你退下!”



“我、我没在问你!还是中岛先生的发言会对你不利?你一直说着无关无关,一径隐蔽,结果菅野先生死了。听好了,菅野先生死了。你可不要像小坂先生过世的时候那样,说那又怎么样!死了一个人哪!管他是不守清规还是放荡不羁,人就是人。在法律之前,不管是高僧还是破戒僧都是一样的!”



声音在颤抖。



慈行沉默了。



“中、中岛先生,不、不管有什么理由,争吵都是不对的。身为警察,我不能默认你们这样。移、移驾知客寮吧。”



佑贤什么也没说,随着山下离去。



山下僵硬不堪地伴随着佑贤来到入口后,回过头去,对杵在原地茫茫然的警官说道:“在明天支援人员抵达之前,轮流看守着。还有,和、和田先生,不、不可以闹事!”



慈行只是瞪视,禅堂里再度恢复寂静。



鸟口对山下有些刮目相看,轻佻地说:“很帅气哟!”山下没有回答。



佑贤一路默默无语地进入知客寮,在那里看到常信,大吃一惊。



“常、常信师父,你什么时候……”



常信深深低头:“昨日我做出了一名僧侣不该有的轻率行动,万分抱歉。贫僧深感羞愧,就此归来了。”



“啊,不,请抬起头来。”



佑贤的表情依然僵硬,但是他的脖子渗出冷汗,鸟口没有看漏。若说一名僧侣不该有的模样,现在佑贤的态度不就完全不像一个僧侣吗?



“常信师父,博行师父他……”



“我听说了,真是残酷。”



“就像你猜想的,凶手是慈行师父。”



“呃,您说什么?”



常信的脸色暗了下来。佑贤没有看常信,有些粗鲁地说:“我说,凶手是慈行师父,你就是察觉了这件事才逃走的吧?那么你无须如此内疚,因为那是正确的看法。”



“这……”



常信想说什么,却被山下制止了。



“中岛先生,愿闻其详。啊,菅原那家伙等一下会回来吧。要换个地方吗?不,叫菅原去别的地方好了。喂,龟井。”



“什么?”



“现在还有几个刑警?”



“三个。”



“今川那里有两个吗?你去看着和田。啊,听好了,他不是嫌疑犯,要是他行动,其他和尚也会跟着动,所以盯着他比较容易掌握动向,只是这样而已。”



年轻刑警的脖子左右扭了两三次,离开了。



他似乎对突然积极行动起来的警部补感到狐疑。



鸟口顺势有些轻佻地询问:“我可以待在这里吗?”



“嗯,你也同席吧。小姐……你是中禅寺小姐吧?你,还有桑田先生也请留在这里。”



山下重新打好领带,坐到佑贤面前。看样子他逐渐恢复了。



“那么中岛先生,你说了不能轻忽的话呢。你说和田慈行是凶手?”



“没、没错。”



“我说啊,你一天前才在这个地方,说和田凶手说是‘子虚乌有的妄想’,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确实这么说了。但是昨天与现在状况不同,昨天我应该是这么说的:‘若是要找出了稔、泰全以及这位常信师父的共同点,除了脑波测定推动派以外,没有其他了。而反对的只有慈行一个人。但是,我不认为光凭这样的理由就足以逼人动手杀人,所以我说那是妄想。’但是接着被杀的不是常信师父,而是博行师父。那么这与脑波测定无关。”



“是啊,他被关在牢房里嘛。”



“没错。而且我推测博行师父是反对那种调查的。所以……”



“哦,你想到联结小坂、大西、菅野的线索了吗?”



“是的,那就是违反戒律——破戒。”



“破戒?”



“没错,慈行是戒律至上主义者,他堕入了戒律的地狱。戒律是为了修行而存在的,修行制定出戒律,而成为行持。但是慈行却是相反。所谓本末颠倒,正是如此。”



常信想说什么,但山下制止了他。



“我们确认过小坂在城镇里挥霍,喝酒饮食,可是并没有查到特殊关系人这样的存在。他似乎没有包养女人。看看这座山,就算到下界,依然是乡下地方,即使玩女人,程度也可想而知。我不说他完全没玩啦。至于事业的内容与侵占公款的事实,则完全无法确认。但是以你们的标准来看,这样就算是破戒了吧。还有菅野,据说他有异常的性癖好,但是那是出家前的事,这也算破戒吗?”



“不算。但是博行师父他……虽然这是难以启齿之事……”



“佑贤师父,请谨言慎行。”



“不,常信师父,还是说出来好。博行师父已经死了,不,他被杀了。山下先生,博行师父他……他把仁秀的女儿……”



“阿铃吗?啊,这样啊,所以那个医生才……原来如此,这的确难以启齿。所以大家才三缄其口吗?那是……发生在这里的事?在寺院里?”



“没错,博行师父在众人面前失去了自我。”



“所以才会被幽禁啊。明白了,我了解了,不用再说了。这的确是破戒,这在一般社会当中也算是破戒哪。但是大西呢?根据我们益田说的话,他的素行似乎并不坏……不,就连你也从未批评过大西老师啊。”



“泰全老师在过去……曾经想要强迫……不,强暴慈行,作为自己的娈童。”



“娈童……”



山下倒吸了一口气,鸟口则已经见怪不怪了。



“是男色啊,山下先生,也就是俗称的众道之契[注一]了。”



这在糟粕杂志里并不是什么稀奇话题。



“同、同性恋者……真的吗?桑田先生,你知道这件事吗?”



“贫僧未曾从老师本人口中听说,这是流言蜚语……不,禅林中不应有此绮言妄语……”



“常信师父,我是直接从本人口中听闻。泰全老师笑着说:‘我年逾古稀,却血气过盛而失了分寸,美童真是种罪过。’不过那已经是战前的事了。”



“佑贤师父,那是老师在开玩笑吧。”



“那个慈行是开不得玩笑的。尔来数十年间,慈行没有原谅过泰全老师。多么令人畏惧的执着啊。”



“喂,中岛先生。”



“什么?”



“你昨天说过,怀疑和尚,是失礼至极之事。然而短短一个晚上,你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和尚怀疑和尚就不失礼吗?”



山下异样地增添了几分威严,佑贤吞了一口唾液。



“中岛先生,那你刚才是为了什么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如此激动呢?菅原说你这个人暴躁易怒,性格不成熟,所以你是在生和田的气吗?应该不是吧。你生气应该有别的理由吧。”



“贫僧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昨天不懂菅原为什么要对你提出那些质问,但现在了解了。发生在寺院里的爱恨情仇……原来如此,真的有啊。那个时候你能言善道,但一听到菅原这么说,立刻就动怒了。一样也是说失礼至极,但很认真地回答了问题,否定说没有这种事。但是难不成其实你自己就是那个同性恋……”



“胡、胡说八道……”



“问这些胡说八道的问题,就是警察的工作。我自己没有那种兴趣,但这应该不是什么稀奇事,也不抵触法律。所以原本我也不会探问这种问题,但你却那样口若悬河地对别人说长道短。常信师父,怎么样?对和尚来说,那种行为的对象只要不是女人就行了吗?”



“没有这回事。现在虽然已经允许蓄发娶妻[注二],但那种事毋宁是……”



“也难怪会想隐瞒哪。你就是因为这样才被和田指责吧?如果你是为了泄愤,而把和田说成凶手的话,警方是不会予以理会的。”



“不、不是的,慈、慈行他……”



“那你们为什么争吵?”



“都是小的害的。”



“英生!你……”



不知何时,龟井刑警与一名年轻僧侣——英生站在纸门另一头。



“龟井,怎么了?不是叫你看着和田吗?”



“这个和尚坚持无论如何都要来啊,他好像很苦恼的样子。而且其他人都开始坐禅了,不会跑掉的。”



英生不理会刑警们的对话,静静地进入房里,一屁股坐下之后深深低头。



注一:众道也称若道,指日本的男色风习。据传在佛教传入日本后,起始于禁止女色的僧院。其后宠爱男童的风气不辍,直至明治时期西洋基督教思想大量传入日本后,众道才被视为罪恶,日渐衰微。



注二:日本政府在明治五年(一八七二年),在废佛毁释的政策背景下,颁布了“僧侣可食肉、蓄发、娶妻”之命令,这一点在后来成为日本佛教的一大特征。



“佑贤师父,因为我而引发了那样的骚动,万分抱歉,请原谅我。若是无法得到师父的原谅,我……”



“英、英生……你……”佑贤的额头冒出汗水。



英生垂着头,朝上望着那张脸。那双眼睛里……是泪水吗?他在哭?



鸟口见状,察知了一切。



“我……我太愚昧了,师父。”



“住口,常、常信师父在这里啊。”



“不,我希望常信师父也能听我说。我……”



“叫你住口!”



佑贤就要扑上去,鸟口抓住他的衣服。



佑贤滑过榻榻米,往前扑倒。鸟口抓住他的右手,轻轻扭起他挣扎的手臂。



“不可以动粗呀。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用话语说明的,但这个和尚对师父你……”



英生爬也似的靠过来抓住鸟口:“请、请住手,师父他……”



“事到如今,你还对这个和尚……”



“住口!住口!放开我!叫你放开我!”佑贤怒吼。



“佑贤师父,安静!”常信一喝。



佑贤在鸟口的压制下,全身松弛,瘫软下来。



鸟口放松了力气。常信说道:“英生,可以了,说吧。”



“昨晚,我被佑贤师父狠狠地责打了。因为怨恨师父,我……”



“责打?什么责打?不是罚策吗?”



“用锡杖……”



“什么?佑贤师父,你何以做出此等狼藉之事?纵然你是维那,这也是暴力!”



“那、那是……”



“因为……我拒绝了。”



“拒绝?拒绝是指……喂,中岛先生,你……呃,侵犯了英生吗?”



山下有些混乱地交互望着英生与佑贤,佑贤再次在鸟口的手底下抽搐。



“住、住口、住口!我不是!我才不是那样淫秽的、肮、肮脏的……”



英生以哭声叫道:“犯了邪淫戒的人是我,佑贤师父他……什么也……没有做。”



然后,英生羞赧地垂下头去。



“喏、喏,看吧,我什么也……啊,放开我!”



鸟口按住再次挣扎起来的佑贤。



众人无言地指示他这么做。常信说道:“英生,继续说。”



“我是个不配留在本寺的破戒僧。就算遭到放逐,无论受到什么惩罚,都是理所当然的。我、我背着佑贤师父……一直……做那种淫秽之事……”



“对方是谁?”



“这……我不能说。但是这件事被佑贤师父得知……不,或许师父从以前就知道了,只是……”



“你以为会受到责骂,没想到竟然被要求了?”



“唔……”



鸟口放开佑贤。他并不歧视同性恋者,对于这一类人,鸟口拥有远先进于社会的理解力与道德上的包容力。只是鸟口一直以为是佑贤对英生出手,而英生包庇师父那不检点的行为,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围绕着中年僧侣的三角关系,让他有些吃不消。



常信一脸惊愕地看着佑贤。



英生看到他的表情,连忙说道:“不、不是的,常信师父,佑贤师父没有那个意思,一切、一切都是我的行为不对。佑贤师父是为了端正我的恶行,才故意做出那样的举动……”



说到这里,英生抬起头来,他还是个少年而已。



“对吧,师父?”



佑贤什么都没有回答。



“但是,愚蠢的我没有领会到师父那令人感激的真心,只是一味拒绝。我一拒绝,佑贤师父便勃然大怒……”



“所以你就被责打了?”



“是的。所以佑贤师父就像他说的,什么都没有做。我以为我是因为我的行为不检而受到了处罚。不,我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只是……今天那位侦探先生还有医生……”



“侦探?榎木津先生吗?”



话说回来,榎木津这个人究竟在什么样的场面,发挥了什么样的影响力呢?



“侦探先生看穿了我受伤的事,还有所有的一切,而且那位医生也对我亲切极了。但是佑贤师父却对他们……说了谎,如果那是为了端正我的过错而做的责打,应该无须隐瞒才是。然而师父却……说了谎……”



英生瞳孔的焦点涣散了。



“所以,我开始心想,师父当时或许是真的打算……”



“啰嗦!英生,闭嘴、闭嘴!那个野蛮人莫名其妙地打了我啊!”



“打了你?唔……大将也……真敢哪。”



鸟口自佑贤身边挪开一些。



“是的。但是被打之后,师父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那是为什么?”



“那、那是……”



“亦即侦探先生的看法是正确的——我觉得是这个意思。换言之,那是……所以、所以我伤心极了,向慈行师父请求转任……”



“结果和田看穿了一切,想要把你调离现在的职位吗?是为了这件事争吵吗?”



“不,我没有那种淫秽的想法,我只是……为了你……”



“佑贤师父,承认了吧!”



“常、常信师父……”



“佑贤师父,就算您骗得了旁人,也骗不了自己的心。若是您继续欺骗自己,难得的修行也无法维持了。”



“可是我……”



“由于内疚的反动,再三贬低慈行师父,更是岂有此理。现在的您就如同昨日的贫僧。贫僧把自己的内疚归咎于您,恐惧着您而下了山。贫僧害怕的并非慈行师父,而是您——佑贤师父。”



“害怕……我?”



“是的,但是贫僧错了。现在不同了,贫僧已经摆脱魔境了。有一人论劫,在途中不离家舍。有一人,离家舍不在途中。哪个合受人天供养——贫僧从前不明白这段话。”



“那、那是《临济录》的……”



“是的。贫僧之前不明白,迷失其中,而归咎于您。但是贫僧现在已经明白了。而告诉贫僧它的解答的,正是您。”



“我……为什么?”



“只管打坐。亲身告诉贫僧这件事的,指点贫僧,而贫僧想要重新拜您为师。”



“常信师父……”不是别人,正是您。便是您。某位先生如此说过。



“即便您是位男色家……不,无论您心怀怎样的迷惘,您的价值皆不会改变。您的修行令人敬佩,贫僧景仰不已。这种心情没有改变,所以请您承认了吧。英生承认自己的心情,这也算是他的修行。修行非一日可成,同时亦非一日即失之物。惟有持续才是修行,只有修行才是领悟。这种话由贫僧这种人来说,真正是对释迦说法。但修证一等,身心脱落,这道理您是最明白不过的吧。”



佑贤发出“噢噢”的短暂呜咽,以趴跪的姿势开始说道:“那个侦探也这么说。我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欺骗自己……没错,我压抑着滚滚沸腾的情欲,心想压抑它便是修行。即便增长五根,求清净心,烦恼之影依然掠过末那识,斩不断。我认为那么就只有压抑一途了,我一直对它视而不见。不,并非总是那样,但那是真实的。”



“师父,请您……”英生想要伸手,被常信制止了。



佑贤一面述说,一面缓缓地起身。



“所以英生,你包庇我,说我什么都没错,但那是不对的,我在心中已经玷污了你无数次。我知道你……你和其他年轻僧侣有那样的关系。我明知道,却装做视而不见。我很嫉妒,所以实情就像你所感觉到的一样。”



佑贤总算笔直地望向英生:“那个时候的我……是真心的。”



“师……师父……”



“那个侦探有一副好眼力,我仿佛被他看透了一切,打从心底里恐惧不已。仿佛被指责自己其实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根本修行无成,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只要承认,我的修行会就此崩溃。所以即使被殴打,我也答不出任何话。在那种有如公案一般的状况下,我却无法有任何见解,只能离去而已。但是,我是骄傲了。修行——是从认清自己是个凡夫俗子开始啊……”



佑贤转向英生。重新坐好。



“英生,”接着他深深低头,“对不起。”



英生只是凝视佑贤。



佑贤抬头。“常信师父,就像你说的,我把我的迷惘归咎于慈行师父。”



佑贤转向常信。“被侦探殴打的时候,这若是能够名留公案的高僧,应该会是豁然大悟的场面吧,但我不行。就算想要甩开一切而打坐,也没有办法。身在那种状态下,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此时,我听到博行师父的死讯。”



鸟口想像。



死在漆黑牢槛里的僧人。



旁边摆着一束束大麻。



“我惊骇至极,而被某个疑团给攫住了,我认定这一定是慈行对破戒僧的肃清行动。常信师父,怀疑慈行师父的不是你,而是我。我可能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嫉妒着能够斩断一切的他吧,而慈行师父又生得那副相貌。现在想想,他可能一直刺激着我内在的那种素质吧。”



山下开口道:“那么你昨天的那番意见,是掺杂了许多你自己的见解喽?”



“应该是吧,我……对,我就像昨晚的常信师父一样害怕。若问为什么,因为我有着内疚之处,而我不愿意去承认。但是,没想到就在那个时候,慈行师父本人来到我面前,这么对我说了……”——佑贤师父,英生全都告诉我了。



“下一个就是你——在我听来如同此意。”



“这……好恐怖啊。”鸟口忍不住说道。



被慈行用那张脸、那种声音那样说的话,任谁都会这么感觉,就连鸟口都感到一股毫无来由的内疚。即使不是如此,也一定会感到浑身毛骨悚然。



英生说道:“是我告诉慈行师父的。”



紧张使得他的声音更显稚气。“纵然如此,我还是相信着佑贤师父。但是,佑贤师父的模样很不寻常。我觉得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姑且不论,但一定会妨碍到佑贤师父的修行,所以我去找慈行师父商量。但是慈行师父追究得太严厉,我一不小心就……”



“没关系的,英生,这是理所当然的。”



佑贤说道,但英生没有停下来。



“家父也是个僧侣。”



“英生……”



“家父很严格,天命却不长,在我七岁时就过世了。家里的寺院自本山迎来和尚,得以存续,但寺院也在战火中烧毁。就在我流离失所之际,被了稔师父收留,来到了这座寺院。前年我承蒙厚爱,成为佑贤师父的行者,认识到师父的高贵情操,在向师父求教当中,我不知不觉中将佑贤师父与亡父身影重叠了,所以……”



“好了,英生。山下先生,如你所说,我是出于自身的内疚而贬低了慈行师父。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他是凶手的根据。”



山下噤口,“嗯”了一声。



“不,有劳你锲而不舍地追问,我才得以免于无谓地怀疑慈行师父。山下先生,我向你致谢。”



“哦,唉,也是啦。”



“常信师父。”



“什么?”



“你刚才说我了不起,即使我被如此肤浅的想法所纠缠,也依然如此吗?”



“没错。”



“今后我还能够继续当一名僧侣吗?”



“佑贤师父,修行是一生的。以往做得到,没有今后做不到的道理。不,现在和往后才是最重要的。”



“这样啊。”



“怎么样?佑贤师父,要不要离开这座山?”



佑贤紧绷着那张犹如岩石般的脸,沉思了半晌。



“下山之后呢?”



“从下山之后开始吧。”



佑贤露出想通一切的表情。“我明白了。那么,英生……”



“在。”



“打我,用你的拳头打我。”



“师父……您在说什么……”



“侦探不是说了吗?被打的话就打回去。喏,打吧,不用客气。”



佑贤端正姿势,闭上眼睛。



英生打上他的脸颊。



“唔。”



佑贤吐出沉积在腹底般的声音,然后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去见贯首。这种事件,尽早让它结束吧,然后离开这里。”



“中岛先生,去见贯首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贯首知道什么吗?”



“山下先生,这座寺院已经毫无隐瞒了,我只是去进行在这座寺院最初也是最后的参禅罢了。”



佑贤说道,行礼之后,堂堂地退席了。



英生想要追上去,被常信阻止了。“别追了,英生。佑贤师父已经顿悟了。”



“顿悟吗?”



“没错,不知道贯首会怎么说……”



常信和英生都用视线迫着佑贤的背影。



“顿悟指的是悟道吗?”



“是的。”



“他刚才是说最初也是最后吗?”



“因为这座寺院法系形形色色,我想,应该没有任何人向贯首参禅吧。参禅之后,佑贤师父打算向慈行师父辞别吧。”



他打算离开这座山。



鸟口望向英生。



英生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英生轻咬蓓蕾般的嘴唇说道:“我……也能继续当个僧侣吗,常信师父?”



“当然可以。”常信以沉稳的语气答道。



现在已经看不出一丝昨晚那恐惧的模样了。



“但是……但是我可能会被明慧寺放逐吧。慈行师父看穿了一切,他会放逐佑贤师父,而我也迟早……”



“英生,除了这里以外,还有许多寺院啊,你也一起下山吧。斩断那种淫秽的感情、重新修行如何?或者是你想要还俗?”



“这我办不到,我想要当一名僧侣。”



“那么还有许多路可以走的,不必担心。”



常信说,英生低下头来。



“啊……”是敦子的声音,听起来好清新。



“是……什么呢?”敦子露出侧耳倾听的模样说。



“一定是菅原先生他们。”



“咦?敦子小姐怎么会知道?”



“那声音……的确是……”



“锵”——声音响起。



那并非大自然发出的声音。



“是那个……饭洼姐在找的和尚?”



是那个时候的声音。



“回来了吗?好。”



山下站了起来。说也奇怪,鸟口觉得在短短两三个小时之间,原本没出息的警部补变得坚强无比。



外头的风景一如既往。



只是天空异样的黑,时间也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那天以来,这座山里即使没有时钟,但规律无比的时程也已经完全被打乱了。



一行人聚为一团黑影,自三门逐渐靠近。



“啊……久远寺医生。”



敦子想要过去,被山下制止了。



“你们会引起冲突。如果那个医生不是凶手,我不会让他受到不当的对待,你们退下吧。”山下说道,面向一行人。



久远寺老人的手被反绑,绳头由两名警官握住。后面跟着菅原,再后面是……



那个和尚……



鸟口忍不住看着敦子。



敦子用那双大眼凝视着这一切。



篝火闪烁不定,所以鸟口无法判断敦子是在凝视一行人之中的谁。久远寺步履蹒跚,但是僧侣踩着与最初错身而过时相同的步幅与步伐走近他们。



网代笠与袈裟行李,络子与缁衣。水墨画中的云水,被不成画景的警官包围。



菅原那张如同鬼瓦般的脸看到了山下。



“哦,山下兄,怎么啦?你还在怕吗?”



“菅原,你那是什么口气?还有,你怎么这么对待老人家?简直把人家当成了嫌疑犯。你拿到逮捕令了吗?”



“我已经联络鉴识人员还有神奈川县本部了,用不着担心,明天早上就会有代替你的现场负责人过来了。”



“我不是在问这个!是在问你对久远寺先生的处置!喂,菅原,现在立刻把绳子解开。还是他已经自白了?就算有,也是你强逼的吧!”



山下气势汹汹地逼问,菅原一时之间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微微张嘴,看着久远寺老人。



“噢,山下,说得好。我、我什么都没做啊。这个、这个人……”



尽管久远寺老人态度依然神气,但抬起来的脸实已憔悴不已。老人似乎努力虚张声势,极力逞强。



他的身体前屈,朝上瞪着菅原。发鬓上的白发有如歌舞伎演员的垂发般落下,被篝火照亮的脸更显赤黑,细小的眼睛也布满血丝,形成一种凄厉的表情。他的双膝颤抖,与其说是因为疲累,毋宁说是因为寒冷吧。在这样的雪山里,他的穿着实在是太单薄了。



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了,却再三往返那样的雪径,实在是太乱来了。



菅原露出一脸奇怪的表情凝固了,他一定是在寻找山下在短时间之内复原的原因,而山下总算恢复了以往的神经质表情。



“你在干什么?快点解开。”



“可……可是山下兄……”



“在明天早上之前,我还是搜查主任!不许那么随便地叫我!喏,别拖拖拉拉的,快点解开捕绳,让他到知客寮休息。”



菅原一脸不悦,指示警官照办。



僧侣——他就是松宫吗?——默默地望着这一幕。



在鸟口看来,他很僵硬,一语不发。



矮个子的老刑警走到他前面说:“我把松宫仁如和尚带来了。”



僧人对山下行礼。



“哦,辛苦了,麻烦松宫和尚跑这一趟。我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山下,请这边走。”



松宫在警官伴随下移动。老刑警走近山下身边说道:“警部补,关于那边的事,我有许多事情要报告。”



山下答道“我明白了”,要刑警休息。



久远寺老人的绳索被解开,踉跄了一下,敦子立刻把肩膀靠上去搀扶他。鸟口也绕到旁边,把手绕过他的右腋扶起,忽地抬起头一看……



——那是……



长袖和服,传闻中的……



——阿铃,是阿铃。



阿铃站在法堂前。



——这……



好恐怖,这女孩好恐怖。



总觉得连胆子都要给冻住了。



久远寺老人抬头,发现阿铃,出声叫唤:“噢,阿铃小姐。是阿铃小姐啊……”



原本正往知客寮走去的松宫听到声音,停步回头,然后就这么完全僵住了。



网代笠底下露出来的脸上尽是恐惧。



篝火映照在脸上,一片散漫的红。



全员注视着阿铃。



时间一时停止了。



阿铃在瞪视。



或者是……



她没有表情。不对,这个女孩没有心。



所以才会如此、如此恐怖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就这样经过了多久?



不知不觉间,一个巨大的黑影站立在阿铃背后。



手上拿着一根长长的、棒状的东西。



巨大的黑影使劲推倒那根棒子。



“飒”——阵撕裂空气的声音响起。



棒子被砸到地面,“梆”的巨响在寺内回荡。



动作很缓慢。



阿铃没有动。



松宫也没有动。



久远寺老人、敦子、菅原、山下还有警官们都停止了动作。



常信与英生从知客寮探出头来,就这么僵住了。



龟井刑警杵在禅堂的入口处。



鸟口总算明白关口的心情了。



这里……



这里是异界。



巨大的黑暗倾了几次头,低声呢喃着话语,越过阿铃,往三门走去。



——泉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



——祖云。即心即佛。



——祖云,非心非佛。



“山、山下先生,那个巨汉……那是……”



“哲童——杉山哲童,那是杉山哲童。”



“哲童?啊!哲童和尚……”



法堂的方向传来了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