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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干裂的血块(2 / 2)


莲太郎边说边倾身向前,将一份资料夹摊开放在我面前。



这是一篇已经泛黄变色的新闻剪报,日期是……距今十九年前。上面记录了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女高中生谋杀案,死者的尸体被捣毁得相当严重,这具尸体在伊伊田市下隐町附近的河道旁被发现。



这地点……跟之前被杀的女高中生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一样?



这篇剪报下面的另一份剪报也是记载同样发生在伊伊田市的凶杀案。被害者同样是一名女高中生。我的眼睛像是被这篇剪报吸住了一般紧紧盯着它看。就在这时候,莲太郎又拿了另一份资料夹展开放在我面前。这份资料袋里装了破旧的旧报纸,年分是距今四十一年前,标题很不避讳地写着『女高中生残虐凶杀案』——伊伊田市、第四个人……这些报纸上的文字在我的视神经中开始摇晃扩散……



「朽叶岭家一直都在重复干着同样的勾当。」



莲太郎的声音从上方朝向低着头的我飘了过来。最后他递出了一份地图。光看上面的区域名称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份伊伊田市的地图。这是最新版的。这张黑白地图上用红笔在四个地方画了『×』,圈出了一个菱形区块。而『×』记号就位在这个菱形区块的四个顶点。



「你看懂了吧?之前的事件、十九年前的事件、四十一年前的事件;甚至更早,只要时间一到,这个小镇就一定会有四个女孩遭到杀害并且弃置在特定地点。而且,尸首还会被弄成那种骇人的果实模样。」



我的目光紧紧扣住了这张地图,怎么也无法别开视线。莲太郎手里握着一只铅笔,将手伸到这张地图上。他以这四个『×』记号圈出的菱形空间为基础,两两相对地连成一线,在这张伊伊田市的地图上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十字。



……这个十字的中心——就是朽叶岭家的宅邸。是我一直以来居住的……我的家。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朽叶岭家到底是什么来历?」



这个问题再不从我口中吐出去,它就要灼伤我的喉咙了。但我其实不想问,不想正视这个问题。



「如果有人问你,你到底是什么来历,你答得出来吗?」



莲太郎冷冷的问话声中,我不由自主地摇摇头,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眼前的那张地图。



「那就对了,我们也没办法回答你。因为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若是我们再不采取行动,接下来就又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



我猛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莲太郎那张宛如冰冻的尸体一般的笑容说:「我、我不管你们想怎么做!我确实是出生在一个怪物的家族,但那又怎么样?为什么亚希、美登里非死不可?为什么连夏生也会被杀?请你告诉我!」



即使将这些话全说出口,我的胸口却仍像开了个大洞般,不断地传出急促的呼吸声。



这时候,莲太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我不能告诉你。」



……不能告诉我——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不肯告诉我。



「……为什么?」



咽喉中呼出的声音刮得我的呼吸道隐隐作痛。



「如果我告诉你,你打算拿凶嫌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要是我找到杀死亚希、夏生,还有美登里的凶手……



我双手的四只指头下意识地嵌进了掌心里头,用力地握紧了拳头。



——我绝不饶他。



「我——」



我张着口,但干涸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对,就是这样。」



莲太郎将两手手掌像祈祷般交扣在一起,垂下眼晴说:



「现在的你还没有决定,所以我不能说。而且我有个条件。」



——条件?



「这也是我今天要你跟藤咲一起来的原因。」



「……什么条件?」



「你得跟藤咲保持良好的关系。」



这个瞬间,气氛显得非常怪异。我看着莲太郎,想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什么。他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也不像在唬弄我。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藤咲,她很寂寞的。」



……寂寞?



这个词汇的意思我勉强可以理解放在这里是什么意思。然而——



「我找不到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我的声音无情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寒而栗。



「要跟谁保持良好的关系,这我自己会去决定,没理由接受你的指使。」



「但你不就是没有决定吗?」



「咦?」



「你从没有凭着自己的意志决定要跟谁保持良好的关系呀!一次也没有。」



莲太郎低沉的声音深深刺进了我的胸膛。



「一直以来都是你身后的那个白发男决定的不是吗?」



我忽然觉得身体涌上了一股热气……好难过,这是怎么回事?我无法呼吸,甚至连该怎么呼吸都想不起来了。



「我——」



我的两侧大腿传来阵阵刺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戳着我的身体。一看之后发现,那是我的手指。我的指尖此时正以自己也无法想像的力道掐着自己的双腿。



「你冷静点。」



有人拍了我的肩膀。这人的手掌冰冷得差点让我以为自己的肉被削去了一大块——是莲太郎的手。



「冷静,深呼吸——对,吸气……」



他伸出另一只手捧着我的下颚。我的双手肌肉紧绷地传出痉挛;我瞪大了眼睛,在渴求着氧气而挣扎的同时,也拼了命地维系自己即将断线的意识——缓缓地,缓缓地细数着自己鼻腔发出的,宛如高频乐器一般的呼吸声。



「——莲太郎!」



身后传来一声沉痛的呼唤,但我却连回头也没办法。



「你又在挖人家的弱点欺负人了!我最最最最——讨厌你这种行为了!」



莲太郎手心传来的冰冷触感消失,我从几乎要贴到桌面的视线角落捕捉到了一头摇曳的黑色长发。



「真画,你、你没事吧?」



一只温暖的手贴在我的背上。



「我倒是最喜欢你这种温柔得过头的性格了。」



「你不要再损我了!」



「抽血抽完了吗?」



「抽、抽完了啦!你快点调药啦!」



「我现在就去,你在这边等我。」



莲太郎那戏谑般的语调,随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藤咲轻抚着我的背部,然后细声地说:



「早知道……我就不应该带你来了……」



「没这回事,」我用手背擦去嘴角渗出的唾液说:「我只要知道自己是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人,这样就够了。」



「你不要听莲太郎胡说啦!他对初次相遇的人总会说一些听起来好像有什么意义的话,但其实只是要藉此抓出别人的弱点而已!」



……喔,原来如此。我一边忍耐着胸中的恶心感,一边思索着——那家伙说话的方式跟眼神都让人觉得生气,但我却没办法回嘴,那是因为他给人的感觉跟《》实在太相像了。



还有他跟《》一样,总是把我看得非常透彻。



「真、真画?你、你不要太钻牛角尖喔?」



「你少啰唆!这我知道,轮不到你来数落我!」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要是再继续这样一直想着那个白发男的事——」



「我叫你不要多嘴啦!」



我猛然推开椅子站起来,双手紧紧掐住了藤咲的手臂吼着:



「你懂什么!结果自己不也放弃了吗!你不也放弃了一半,把自己的身体让一半出来给伊妲卡了吗!我、我现在——」



「真画!好、好痛!拜托你放手——」



藤咲的哀叫声中,我终于回神——



我、我到底……我到底在干什么?



松手之后,藤咲瘫软得差点要摔倒在地上。她身体倚靠着背后的书架,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一看就知道她正强忍着手上的痛楚。接着,长袍的右侧袖子底下流出了一道血痕。我捂住自己的嘴巴倒抽了一口气。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看她屈膝滑坐在地上,我害怕地朝她缓缓靠近,「那、那伤是……之前受的那个伤吗?对、对不起……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



「没关系啦……只是伤口有点裂开了而已。」



她开口的同时脸上勉强挤出了笑容。这张笑容却将她的痛楚映入我的视觉神经,带入了我脑中,让我忽然对自己涌出了一股厌恶情绪。



「也、也是啦……我、我根本没有资格说你什么。」



我听了摇摇头。



……我竟然把问题迁怒到藤咲身上……这有什么意义吗?这些事情我明明就得自己一个人解决呀!



我双膝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垂着头,紧咬着自己的下唇。



就在这时候,有东西碰到我的额头——是藤咲的额头。她闭着眼睛将额头贴到我的额头上。在这个动作下,肌肤之间沁凉的触感传入了我的脑海中。



我不知道这段时间究竟持续了多久。之后,仿佛听到遥远的某处传来了手机铃声。我和她不约而同地抽回上身,视线短暂地交错之后同时落到了自己的膝盖上。接着我站了起来。



喀哒、喀哒……一阵脚步声朝着我们靠近,一身和方才一样细长的白衣人影正穿过书架间狭长的走道朝着我们走来。藤咲回头看到他,接着很快地从我身边移开。



「藤咲,这是止痛剂。你得连续使用一阵子。」



莲太郎走到白热灯底下,将手中一个白色的小纸袋递给了藤咲。而这一刻,藤咲脸上的表情变得黯淡,我的胸口莫名传出一阵绞痛。



「还有,刚刚负责处理善后的家伙来了电话。他说他好像已经往我们这边来了。」



「咦?他已经要过来啦?为什么?这边的工作还没有结束耶?」



「去请东京的人来处理吧,现在也没办法了。」



莲太郎话才说完,藤咲的表情就沉了下来。



「这样好吗?伊妲卡一直都说,她不想欠人家太多人情……」



「这边进度落后是我们的错。我们现在已经不能再拘泥于哪一种方法了。在这个阶段,绝不能让他们逃掉。而且,若是上面的人动用他们的影响力,这个小镇的警察也会帮忙吧。」



——警察?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已经让太多无辜的人流血了,现在该是把这一切结束的时候了。」莲太郎垂着视线说完,接着将手机交到藤咲手上,「这边的资料我会处理——」



就在他正要往桌子方向走去的时候,房里忽然传出一阵恶臭。是从桌子那头传过来的。摊在桌上的新闻剪报还有资料夹此时就好像朽木表皮一样皱成一团,变黑,然后碎裂,以飞快的速度在转眼间风化掉……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



「被朽叶岭那家伙闻到味道了呀。看来嗅觉还没有完全被破坏掉嘛。」



莲太郎带着戏谑的口吻边说边看着桌上的一团灰。



——闻到味道了?母亲大人吗?但……但刚刚那个异象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忽然一阵战栗。同时,在我身上的另一个我——或者称他为《》——忽然在我心里对我发出了嗤笑:『到了现在你还有什么好惊讶的?那女人就是一个怪物呀。她的根早就已经遍布这整个小镇了。』



「大概因为真画——你在这里的关系吧。我们也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了。你早点回去吧,这件事情我们组织会去处理。」



「如果你们的组织可以处理掉这件事——」我听到他的说辞忍不住对着他大声了起来,「拜托你!拜托你帮助千纱都跟奈绪逃走!你们办得到吧?拜托你们保护她们,让她们逃到我母亲没办法找到她们的地方,一直到事件结束!我已经、已经——」



「恕难从命。」



他的话像是一把厚重的利刃朝我落下。



「为什么!」



他伸出食指抵住我的胸口,仿佛刺穿了我的心脏,将我没说完的话连同我的呼吸一并撕碎,「我们是猎人组织,保护人、救人都不是我们的工作。那是——」



他将手缓缓收回去,从我面前离开,在我膝盖瘫软地差点要跪到地上的时候又丢出了一句话:



「——是你的工作吧?」



我跟藤咲一同走出了这间大学的图书馆。这时候天色已经比起我来的时候更加昏暗,天空中厚厚的云层让我甚至无法分辨太阳究竟躲到哪里。大概再过不久太阳就要落下了吧。



「真画,你要回家了吗?」



藤咲一边走下图书馆前的长阶梯,一边对着我问。我走在她身后约两公尺处回了话:「……嗯,我担心奈绪跟千纱都。」



但此时我却不禁要问自己,既然如此,明明知道会白跑这一趟,为什么却还是硬要过来呢?为什么不干脆一直待在她们两人身边呢……



我得趁着母亲大人回到家之前回去。



「有家人在真好……像我,不但无家可归,也一直都是孤独的一个人。」



「也不见得吧。如果一开始就没有人陪在身边,也不会因为失去什么而感到哀伤了。」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藤咲听了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带着质问的语气说:



「你现在讲这种话——哇、哇!」



突然她一脚踩空,身体大幅地倾斜。



「——哇哇哇哇~~」



我赶紧抓住她的手臂,稳住了她的身体。要是旁边没有扶手,恐怕我们两人会一起失去平衡滚下楼梯吧。



「你走路要看前面呀!」



「啊、呃……对、对不——好痛……」



她忽然扭曲着一张脸,按住自己的右手腕靠向一旁的楼梯扶手。



「你还好吧?我又碰到你的伤口了吗?」



「我……我没……事。」



……她真的伤得这么严重吗?也许油画刀很钝,所以伤口会比较不容易愈合吧。



这时候,忽然一股不对劲的感觉朝我袭来。



——这是怎么回事?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太对,让我觉得非常在意……



但下一个瞬间,这种感觉马上就被混淆掉了。藤咲握着扶手想站直身体,但表情却因为疼痛而揪成一团,让她蜷曲着上身。



「你刚刚不是有拿到药吗?为什么不用呢?」



藤咲摇摇头,「我、我还不想用它。」



「为什么?」



「因为要是施打了止痛剂,伊妲卡就会回来了。」



她抱着自己的身体,虚脱的脸上勉强挤出笑容,



「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不想让伊妲卡回来。」



我无法承受那一张笑靥而别开眼睛,同时按耐住胸口的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她能够笑着说这种话?



来到大学正门前的停车场﹒我看到一辆之前我也曾经看过的银色轿车。



我站在离车子几步路的距离之外,望着正要坐进驾驶座的藤咲,带着仿佛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的心情无法转身离开。



藤咲也没把门关上。她将手放在车顶上,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试着将视线移到我身上和我四目相望,接着用小声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如果我们能用更平常的方式认识就好了。」



我接下了她那一双干涸的眼神,「平常得像是在学校里认识,当个同班同学,然后一起跷课,一直到放学都一起画画……」



「嗯。」



我想我这时心里想的一定跟她一样。曾几何时,在体育器材室后面那片树荫下的草地,那样慵懒的午后……那一段怎么也不会再回来的时光。



要是我们能够永远都像当时那样就好了。



「如果伊妲卡也不是什么猎人组织的成员,而是我的妹妹;真画也是一般人家的小孩……」



但这一切想像不过都像是黎明前的一场梦一般。所以我插了嘴:



「要是我生在普通人家,我就不能帮你盖一间只有猫跟乌鸦的动物园了。」



这句话听来像是玩笑,但却残酷地斩断了藤咲的梦。



她瞪大眼睛,然后垂下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这是我看过的,她最温柔的一张脸庞。



「……对呀,你答应我的嘛。动物园旁边还要有主题乐园喔。」



我茫然地点头,接着听见一阵不祥的鸟类振翅声。一道黑影飞到了藤咲的长袍肩上。



「等这件事结束,我就不会再回来这个小镇了。不过也许毕奇偶尔会跑到你帮我盖的动物园去玩喔。」



嘎——毕奇小小声地啼了一声,然后斜着眼看我。而藤咲则抬头望向昏暗的冬季天空,仿佛在寻找着下雪的迹象一般。



「我之前说过,如果这个事件结束了,真画一定会非常非常讨厌我。所以……」



——再见。



她小小声吐出了这最后一句话,接着坐进了驾驶座。银色轿车在低沉的引擎声中正要起步。就在这时候,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我在车子开动的瞬间冲到银色轿车的停车格前方,看到藤咲铁青着一张脸猛踩煞车。我双手撑住车子的引擎盖,被向后顶的同时,勉强维持住了平衡不让自己倒下,接着绕到了驾驶座旁。



「你在干什么啦!你想被车子辗死吗!」



她拉开车窗,胀红着一张脸对着我大叫了一声。我抓住了车窗的窗框,像是要压抑住自己内心满溢的冲动一般低声说:



「你不要擅自决定我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咦?」



她泛红的眼眶中,眼角已经泛出了泪光。



「我要讨厌谁,什么时候讨厌,这都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我要你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讨厌你的。」



她听着我说完话,原本通红的脸颊变得更红了。



「真画大笨蛋!」



她大叫的同时猛力将我推开。我撑住摇晃的身子,看见一道银色的物体快速从我的视线中离开。转眼间,藤咲的车子在排气声中驶出了正门,左转之后便消失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竖耳倾听着车子的引擎声,直到声音完全听不见为止。我拍拍手上沾的灰尘,然后朝着门外走去。



——等到事件结束……藤咲是这么说的。不过所谓事件结束是怎么一回事呢……



脑中浮现的尽是些不祥的预感。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藤咲了呢?



为什么我们不能以更平凡的方式相遇呢?如果真是这样——







下了公车,我清楚地看见几盏光芒。在漆黑的朽叶岭家山麓,这些红色的光芒就固定在几个点上不断地回旋着。



我加快脚步冲出去,直接穿过水已经抽干了的稻田,几度差点因为脚掌陷进泥泞而跌倒,但仍使尽全力地在日落后的昏暗天色下狂奔。心脏剧烈的跳动声不断从内侧敲击我的耳膜。



——是巡逻车!



像是围绕在蜡烛火光下的飞蛾一样,一辆辆巡逻车群聚在上山的坡道入口。随着我愈跑愈近,眼中开始看见大批人群……



……发生了什么事?是有谁——



车道旁围起了厚厚的人墙。



「是将军家呀……」



「还有御家老家也是……」



「……他们果然在背地里做了很多……」



我在人墙边听见这些围观群众的对话。



「发生——发生了什么事!该不会又有谁——」



其中一名围观者——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女性——瞄了我一眼说:「没有人死啦。好像是警方带来了狩井家的搜索状啦……」



——狩井家的搜索状?



「咦?咦?……您是朽叶岭家的……」



这时候,围观群众之中有好几人察觉到了我的身分。我推开人墙,穿过巡逻车阵往山路上跑。



「啊!喂!」



其中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官发现,但我没理会他拼了命往上冲。



通往狩井家宅邸的岔路上塞了好几台白色汽车,红色警灯搅乱了静谧的山中夜晚。



——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明明禁止汽车开进来的呀!



朽叶岭家的结界被打破了!



我穿过狩井家的大门,看到身着靛青色制服的人群聚集在主屋门前。



「——你们这些家伙!你们以为这么做你们会没事吗!我跟县警总部的部长关系很好!在检察官之中也有我的影响力呀!」



一名男子甩动着下颚的白须,在成群的警员之中大叫。他是狩井家的前任族长,也是现任的北家长老。但没有人对他的咆哮有任何反应,这些身穿制服的警员仍不断地涌进屋内。



「真画先生!」



我听到一声低声的呼唤,转头看见东侧别馆的屋檐下有一名男子正朝着我这边窥探。是我的父亲.狩井俊郎。在日落后昏暗的天光中仍可以清楚看见他铁青的脸庞,而他身后站着好几个人的身影。



我跑过去,听到父亲吞吞吐吐地说:



「我、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警方忽然亮出了搜索状——不、不应该有这种事的,可是、可是我们现在想联络伊伊田市警署的电话,却、却怎么也打不通!」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忤逆朽叶岭家跟狩井家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呀!」



另外有人语带愤怒地斥了一声。



「该不会是比伊伊田市警署更高的阶层下的命令吧?」



「比起伊伊田市警署更高的阶层?为什么忽然会发生这种事?」狩井家的几名男子歇斯底里地交谈着。



「总之!真画先生!现在、现在——」父亲边说边摇着我的肩膀。



——更高的阶层下来的命令?



我忽然忆起了莲太郎的脸庞。



那时候,他在把手机递给藤咲之前……他说了什么?



——『去请东京的人来处理吧』。



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吗?



「母亲大人呢?母亲大人怎么样了?」我紧盯着父亲询问。



「夫、夫人……夫人口朽叶岭家宅邸去了……」



母亲大人回去了吗?家里只有千纱都跟奈绪在家……糟糕,我也得——



「呜哇哇哇!」



主屋右侧的庭院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接着又是一声大叫:「——快、快找鉴识科来!」然后几名穿着制服的员警跑回来。我拨开父亲的手,往那头跑去。那里有间仓库,仓库入口挤满了警察。好几支手电筒的光线探入了敞开的仓库门内。



我压低了身子穿过人墙。



「好痛!」



「喂!你谁呀!不准进去!」



我钻进了这些制服堆中,硬挤进了仓库。一踏进仓库入口,我便马上忍不住屈膝跪下——一股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恶臭忽然朝我扑来,腐臭的空气刺激得我的眼睛隐隐作痛。



仓库内空荡荡的……不对,里面的墙上立着好几支长形的物体。正巧手电筒的灯光照过去,映出了这些物体金属色的反光。而这些东西是——



……是锯子吗?



那是一把非常大的大型刀——是足足有一个人身高那么高的柴刀。



「喂,你!」



有人抓住了我的衣领,将我拉起来。这时候我才察觉到,地上有黑色的块状凝结物。那像是非常大的污渍,遍布在整个仓库的地板上。



我想起来了,这个臭味——是血腥味!



「——这里不能进来呀!」



我被拉出了仓库外,被身着制服的员警还有穿着大外套的警官将我团团包围。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看了就知道现在警察还在调查吧!你叫什么名字?」



其中一名警官抓住了我的衣领将我提起来,猛力摇撼着我。但我没办法回话。血腥味纠缠在我身上怎么也甩不开。



「喂!放开真画先生!你不知道真画先生是岭夫人家的赘婿吗!」



父亲大骂之中,几个脚步声同时赶过来。耳边还传来了警笛声。



……我知道——我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但我、但我实在是不想看到这样的景象。



父亲和那名年轻的警官纠缠在一起相互对骂。我被放开来了。瘫软地用手脚撑在院子里的草坪上。强光和仓库中涌出的腐臭血腥味迎面扑向我。



——我得先回家去。



我趴在草皮上向后退,抓紧了颤抖的膝盖起身,然后猛力地冲出去。



朽叶岭家的宅邸已经完全沉入了黑夜之中,鸟瞰着下方的喧噪,仿佛那是下界的事情一般超然地座落在山腰上。



——朽叶岭家宅邸的结界还没有被打破吗?是针对朽叶岭家的搜索令还没有下来吗?……我呼吸慌乱地推开正门的同时,脑中忽然浮现了一个揣测——不会这只是一种手段吧?与狩井家切割,然后再找到另外一个可以协助朽叶岭家的家族,再延续下一个几百年的轮回……



「真画!」



忽然玄关的门打开了,奈绪冲出来将我拉进房里,然后关上门,喀的一声将门锁上。她这天身上穿的和服颜色,就好像黎明前的月光一般苍白。



「真画,发生了什么事?警察来了,母亲大人还说要我们把家里的门都锁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坐在室内延伸到玄关内的木板地边缘,脱下鞋子扔到地上。



「真画,我们刚刚后面还有谁跟着一起进来了吗?」



听到奈绪带着颤抖的声音问,让我赶紧抬起头来看了看紧紧合上的玄关门。



「只有我一个人呀,怎么了?」



「是我多心了吗?我好怕喔……」



奈绪抱住了我的手臂,手臂上传来了她身上的颤抖。



「真画,母亲大人说要把挡雨门也全部关上,你也来帮忙吧。」



……挡雨门?我听了忍不住要想,过去从来没有连挡雨门也要关上呀。



在这间占地广阔的朽叶岭家宅邸,要关上所有房间跟走廊上的挡雨门,那可是非常耗时费事的工作。



「那我们分头——」



「不、不要啦!我会怕!真画,你陪我啦……」



奈绪紧紧抱着我的手臂不放。没想到连奈绪这么坚强的人都会瑟缩成这样……



我们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沿着宅邸内侧将所有挡雨门从收纳柜中拉出来关上,然后上锁。在我跟奈绪逛遍了走廊跟房间进行这个动作的时候,外头的天色也愈来愈暗,让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我们似的。



「真画,狩井家的人做了什么?为什么警察会跑过来?该、该不会跟那件事情有关吧?还有,你好像也一直在调查着什么事情似的……」奈绪紧贴在我身旁,一边走一边以梦呓般的声音发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答话的声音听来就好像一个身体孱弱的病人。



……其实我全知道了。狩井家的人就是在那间仓库里面切割尸体的。而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其实是最近新喷洒的鲜血将仓库里的陈旧血渍沾湿发出的气味。



他们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在重复干着同样的勾当。



……但为什么?为了朽叶岭家吗?那为什么连朽叶岭家的女孩也要——



我在这里伫足。奈绪抬头看着我。



「奈绪,千纱都呢?」



「在祈祷室,跟母亲大人一起。」



……祈祷室里只有千纱都跟母亲大人吗?我在做什么呀!我为什么要把千纱都跟奈绪丢在家里,一个人跑出去呀——我甩开了奈绪的手,猛力地飞奔出去。



「真、真画!等、等一下!真画——」



奈绪惊慌的叫声很快就被我抛到后头。



祈祷室——我的寝室,在我拉开拉门的瞬间,一阵浓郁的气味涌进了走廊,让我忍不住后仰。母亲人人和千纱都同时抬起头来。两人此时身上都穿着像是寿衣般的白衣。



祈祷室的地板上放置着许许多多的小袋子、木箱和碗。千纱都将一只小碗放到地上,起身朝我跑了过来。



「哥哥!你、你、你跑到哪里去了嘛!笨蛋!你为什么忽然就不见了——」



「千纱都,你在干什么!接下来要准备麝香跟沉香。」



母亲大人冷冷地说,让千纱都身体狠狠抽了一下。她点了点头,然后从我面前离开,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从袋子里面取出香材放到天秤的盘子上。



「母亲大人!」我猛然跑到母亲大人面前蹲跪下来,「警察跑到狩井家来了!俊郎叔叔他——」



「我知道,你冷静点。」



「为什么……母亲大人,为什么您可以这么冷静?」



「狩井家是狩井家,就算他们在背地里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也跟朽叶岭家无关。你不需要这么慌张。」



「那——那现在我们家为什么要把门窗紧闭呢!」



「从今天开始朽叶岭家要举行继嗣会了,所以我们得把香准备好。」



「继嗣会……这件事没有这么重要吧!」



一——朽叶岭家就是为了继嗣会而存在的。」



我听了哑口无言地愣住了。



「没有人能阻碍继嗣会——千纱都,把炭火翻一翻吧。」



千纱都听了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我,一边从炉子里取出了木炭。她将茴香捣碎,发出喀、喀、喀……的声音。



「母、母亲大人……」



——这人是谁?我有生以来脑海中初次浮现出这样的疑问。这女人有着一张和千纱都一样的容貌,站在持续了千年的轮回末端,现在正打算将这个被诅咒的轮回继续往下推动……我看着这个令人感到非常不舒服的女人,初次有了这样的疑问——为什么过去我从没有想过要看看她的名字呢……



我凝视着这女人的脸庞,看着她的名——



「哥哥,奈绪呢……」



听到千纱都带着胆怯的声音间,让我猛然回神将目光从母亲大人身上移开。



——奈绪?我把奈绪一个人丢在屋子里了!我在干什么!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猛然起身,拉开了祈祷室的东门对着门外大叫,「——奈绪!」但寂静的走廊中却只传来了阵阵回音,没有人回话。



「哥哥,你没有跟奈绪在一起吗?」



千纱都走到我的身边问。我看了随即拉住她的手,往祈祷室外的走廊上冲,丝毫不打算理会身后母亲大人的声音——「你们两个!等一下!」



奈绪还活着。她靠在走廊墙角,口中不断地吐出鲜血,但还认得出我跟千纱都。我紧紧地握住了她一边颤抖一边朝我伸出来的手。



「——奈绪!」



听了我的呼唤,奈绪口中冒出了更多的暗红色血水。



「——奈绪!奈、绪……」



脚下传来了湿润的触感。



奈绪周围的地板上淌出了大量的鲜血,正不断地向外扩散。



她的腹部,被划开的三层衣服布料底下,身上开了一个大洞,血肉模糊。那身白色和服早已经有一半都被染成了暗红色。我抱起了奈绪的身体,用手试着塞住她身上泉涌着鲜血的伤口。



她的腹部整个被贯穿了。



奈绪的背上也已经沾满了一整片暗红色的血渍。血水从我的指尖不断涌出……好烫。此时的我很清楚地感受到,奈绪身上淌出的鲜血正不断地带走她身上的体温。



「……啊……啊……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身后传来了千纱都的惊叫声,然后我听到她膝盖跪在地板上的碰撞声。她口中发出的声音变细,变薄,接着只剩下像是刮玻璃一般的呼吸声。但我没办法回头。



——为什么?为什么奈绪会被杀?母亲大人一直都待在祈祷室里呀?之前我一度怀疑过千纱都,但她也一样和母亲大人待在那间祈祷室里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意识仿佛也沾染上了奈绪的鲜血,模糊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真画!」



一声呼唤将我拉回到了现实。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意识多久,手中的身躯已经没有温度了。我想活动手指,指尖却传来了一阵紧绷的触感。血水正渐渐干涸。



我的头好痛,视线不断地摇晃着。



「真画,你振作一点。」



——是母亲大人的声音。



母亲大人的声音近距离地从我的肩膀后方传来。我这才知道自己的视线晃荡,其实是因为有人正摇撼着我的肩膀。



我缓缓地转过头,看到——奈绪、亚希,还有美登里的……一张和她们一模一样的脸庞。



「……你会被血弄脏的,快放手。」



我听了再一次把目光移回到了自己的手上。



奈绪死了。她紧紧抱着我死了。那一双半开的眼睑底下,已经翻起了白眼,肌肤也呈现宛如水泥仓库外墙一般死白的颜色。



母亲大人拉着我,让我站起来。奈绪的身体也同时从我手中滑落砰——的一声摔在湿润的地板上。



「奈绪……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在我的嘟哝声之后,母亲大人也发出了怯懦的声音。



「为什么?是从哪里……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甩开了母亲大人的手,摇摇晃晃地朝着走廊那头走去。



「真画,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这家伙在说什么呀?



「……我要去把警察叫过来呀,这还用问吗……」



我吐出了孱弱的声音,却在这时候脚底一个不小心没有站稳——我的手反射性地伸出去扶在墙上,却因为手上沾着血——奈绪的血而滑了出去。



「——不行!」



我的身体重重地撞在走廊边的墙上。母亲大人朝我跑过来,双手绕过我的臂膀,从身后紧紧将我抱住。



「放……放开我,母亲大人。」



「不能让外面的人进来。我们得尽早把继嗣会结束……」



——疯了。这个家整个不正常了。



我挣扎着。但母亲大人的手臂力道却大得令人难以想像,让我的头好几次撞在柱子上。



忽然间,我的鼻子、嘴巴被什么东西蒙住——是布质的触感。接着,我的鼻腔涌入了大量的甘甜香气……香包?



母亲大人的手臂松开了。我赶紧扭身逃脱,然后转身退后——但却在这一刻世界颠倒过来了。地板从我的侧身以飞快的速度朝着我撞过来,砰的一声打在我的脸上。我不觉得痛,因为整个身子都已经麻痹了。视线之中,母亲大人的身影倒映在右侧角落。



……喔,原来是我倒下来了。身体无法动弹……接着,意识也被黑暗给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