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疾风之歌(2 / 2)
那条上学的路,终有一天会回归平凡。
告白或许鲁莽,但并不荒唐。
总有一天,没错,总有一天我一定要……
想是这么想,但我还是立刻告诉自己「不行、不行」,再等一会儿。不,必须再等
久一点。
毕竟我们还只是国二生,距离毕业还有时间吧?没问题、没问题。
我安慰自己,稍微冷静了一些,把手贴在胸口上,藉著鼓动检查心脏。
透过身体在掌中微微震动的心跳,渐渐集中起来。
我还担心若跳动得太微弱,心脏会不会停止呢。
「啊?好笑的时间结束啦?」
听到声音,我抬起头,见到弟弟站在房间门口。
那是文崎一阳,我的双胞胎弟弟。当然,我们年纪一样大,生日也在同一天。大家都说我们的眼睛是用同模子刻出来的,其他部位也大致相似。有时我会想,这不论对我和一阳哪一边而言,或许都是不幸。
先撇开这个,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无言地瞪著他。
「有什么好笑的?」
「哦,脸啊。」
我们只有声音没有一模一样。他是说谁的脸,这就不必问了。
「……有什么好笑的?」
我用另一种意思拋出同样的问题。个子比我稍高的弟弟「哇哈哈」地捧腹大笑起来。他不但回答得模棱两可,态度也拐弯抹角,是个坏心眼的小鬼。不过当然,即使他老老实实回答「我在笑姊姊的脸」,我也一样会生气。
不对不对,他只要改掉盯著别人的脸笑的坏毛病不就好了吗?
我发现其他介意的地方,所以换了个问题。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看的?」
「从你把脸埋在手中,发出像山羊一样的叫声开始。」
「噫!」
「对,就是这个。」
我从指缝间偷瞄到一阳的笑容。他的表情无忧无虑,跟我比起来笑得自在多了。
弟弟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所以也从不客气。
「可是和刚才不一样耶。」
「咦?」
「看姊姊闷闷不乐可不好玩啊……」
大放厥词的小鬼。还有他充满担忧的眼神是怎样啦!
「既然好笑的时间结束了,我要回房间啰。」
一阳自顾自地说完、笑完就离开了。虽说是离开,但其实只是到隔壁房间。
「臭小鬼……」
竟然在别人认真抱怨前就逃之夭夭。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态度面对姊姊的呢?以前明明……不,他从小就爱恶作剧,或许根本没变吧。
我也是从小个性就畏畏缩缩的,彷佛是和老是先一步往前冲的弟弟取得平衡。而且似乎是无意识的,或许我打从骨子里就是与他对称。
如果我和一阳性别相同,会不会连个性也如两面镜子相互映照呢?一阳若是女生,就会跟我一模一样,或许还会喜欢上同一个人。这么一想,我便为这并非现实而松一口气。
双胞胎妹妹(幻想中的)与自己喜欢欢的男生交往,光是想像就教人不寒而栗。
我把才刚要冷静却又烧起来的脸颊贴在窗上冷却。从二楼望出去,可见井然有序的街景在逐渐西斜的太阳照射下泛黄。气球般的云朵飘到夕阳远方,为天空营造出景深。我把手扶在—上,呆望了好一会儿。
接著,目光落到从屋前马路走过的人影上。
那是隔壁的家事机器人。它留著水蓝色的卷发,戴著独特的发饰。女生造型的机器人总是很吸睛。它的手脚恐怕比我还纤细,却能提著三、四袋塞得满满的购物袋,脸不红气不喘地走路。走在它身旁的妈妈空出手来牵著小男孩,小男孩热情地对家事机器人说话。男孩大概还分不出人类与人型机器人的区别吧。
这稀松平常的景色,却让我忍不住「咦」了一声,贴在窗上直盯著。我好像看到和男孩说话的家事机器人在笑。它为了回应男孩,大部分时间都低著头,我只看得见嘴巴。但在我眼中,它的嘴角与脸颊都挂著温柔的笑意。我想进一步确认,但女机器人和男孩已经迅速进入隔壁屋内。我就像额头撞到一面隐形的墙,纳闷在胸口挥之不去。但我也不打算再确认了,于是把脸从窗户挪开,心想大概是心理作用吧,决定不再深究。
毕竟人型机器人会笑,可是前所未闻的事。
生活中有家用事机器人的身影——也就是安卓(Android)——对我而言再正常不过。安卓以一家一台的趋势普及,当然我家也有。它能搬运大量行李,做体力活时眉头也不皱一下,但没有笑的功能。它也不会唱歌,没下达命令时就安安静静的。有些人很喜欢这种泾渭分明的感觉,但好像也有人感到不满。
它精致的外型,或许代表人们对机器人的期待早已超越了机器人。
窗帘拉上前的一瞬间,从剩余缝隙透出的光景夺走我的目光。
如燃烧殆尽般变色的太阳,在镇上洒满赤红的光芒。夕阳无声、静谧地,朝天空的彼端落下。余晖逐渐涂满数不清的屋顶,以及住在城镇里的人、机器人、猫与鸟。温柔但不协调的光芒模糊了轮廓,将城镇笼罩起来。
当世界末日要降临时,会不会也像这样一目了然呢?
我彷佛从窗帘的缝隙中,窥见那荒诞的一瞬间。
一九九九年,这个星球顺利地活了下来。
毫无根据的人类灭亡预言并未实现,于是,我出生了。
天空与星球像战胜了藏镜人恶作剧般的末日预言,今日依然轮转著。但现在某些地方的某些人,依然虎视眈的地追著这些论调,彷佛希望星球毁灭。
我滑著手机,发现最近这些谣言好像变多了。人类灭亡、战争等等空穴来风的标题愈来愈常见。仔细一看,连城里都多了奇怪的招牌。
『末日将至。』
『倾听星球的声音。』
挂在住家墙上平日不曾留意的看板,偶尔也变得醒目。
当然,挂上这些看板并没有引发任何怪事。不经意抬头,天空没有突然暗下来,远方也没有巨大导弹飞来。
由红色与银色交错漆成的铁塔黑影,如时钟的指针为城镇刻下早晨。
一如既往,什么也没变。
所以比起全人类的末日,属于我的周末才是眼下更大的问题。
今天我也一如往常,焦急地等待他现身。已经过了一个绿灯,我心想时间应该差不多了,脚跟才离开地面,但一踩下又心神不宁。我和他并没有约好见面,只是偶然一起上学而已……就是这么回事。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永远都是我在等,以免他先跑掉。
他出现的时间也不是固定的,通常都是冷不防现身。
我也幻想过,如果能打电话先约好就好了。
我和他都—机。现在反而是没手机的同学还比较少。
但我没有开口跟他交换电话号码。可以问他吗?想归想,但每当他站在我跟前,我就老是言不及义、脸部僵硬、把真正重要的事隐藏起来。如果成功交换电话号码,和他相处的时光应该至少可从五分钟延长到十分钟吧?
这真的好吸引人,但我舍不得让这样一起走的上学路变得不再特别。我会怕,毕竟变化未必会朝好的方向。
就算我想前进,但有可能一不小心走错路,朝完全相反的方向离去。
我害怕那样,所以维持现状,只在五分钟的路上来来回回。
将相同模样的幸福,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收集在掌心。
就像在下雪的庭院中蹦蹦跳跳的小狗,转圏圏追著五分钟就金愚化的短暂喜悦。
「早安。」
他的声音抚过我的后脑构。我的身体飘飘然地浮起来,接著心脏尾端一紧。
「早、早安。」
等收紧的部位放松后,一股暖意缓缓流遍全身。
我走到他左边。杂音中,唯有我的脚步声独立出来,显得特别兴奋。
简单来说说,就是听起来轻飘飘的。
我想问他我走路的样子是不是怪怪的,但问这个问题本身就很不自然,我还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我只能祈祷他别嘲笑我。
一阵稍强的风从背后吹来,我与他的发丝向前飞舞。
「话说回来,你的兴趣是什么啊?」
他一面压住快要失控的乱发,一面问我。
兴趣,滑手机。等意识到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滑手机,但这更像习惯,不是兴趣。
而且滑手机几乎每个同学都会做。我想让他多注意我一点,这份渴望否定了平凡无奇的自己。我停顿一会儿,找到答案。
「现在,嗯……养花?盆栽?园艺?大概这一类吧。」
「园艺?哦,种植物啊。」
说出口后,我发现园艺这个讲法好像有点太生硬、太古板。我也惊觉自己根本没有热衷到能将那称之为兴趣。但我想不到其他讲法。要是弟弟听到,一定又要取笑我。
「我还是初学者,但也学了一些简单的栽培技巧。像是盆栽浇水的量要留意,而且不能浇太多,要确认泥土表面乾了才……」
兴奋地聊为盆栽浇水的事聊到一半,我幡然醒悟。在他暧昧的笑容前,反省—而来。啊啊,等一下到了教室,我一定会后悔。后悔的预告都要发芽了。
「抱歉,你没有兴趣吧?」
「啊?哦,我对盆栽不是很了解,只有在读国小的时候曾经把丝瓜种枯。」
他找话题回道,接著搔搔头:「不过……」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想听啊。」
对吧?他说。他是在为我著想,想要舒缓我的不安。
毫不掩饰的善意,与总是隐瞒心声的我形成对比。
「所以,你多说一点嘛。」
他太温柔了。我那老是畏畏缩缩的个性又开始作祟,令我裹足不前。
在我犹豫期间,脚踏出一步。我失去了一秒,离学校更近。
这样太浪费了,我惊觉,内心的仿徨终于消失,不再摇摆不定。
既然他那么贴心,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将隔壁阿姨教的现学现卖,趁机露一手吧。他竖起耳朵对我微笑,接著……
「虽然这些技巧很重要,但也不能只是靠浇水……啊!」
我愣住了。说到一半的话与吐出一半的气差点吞回去。
「啊?」
他歪著头。如果我没多说那个「啊」,就可以用别的说法蒙混过关。
但我决定再也不逃避。我将空气深深吸满,从肺部最底层勇敢地放声吶喊:
「没有爱,就会养不好。」
这不是告白,但光是把歌词、漫画、小说中常见的这个字眼说出口,我就紧张得背部快抽筋。相较之下,身为听众的他只是淡淡回一声「是喔」。
「会这样啊?」
「据、据说呦!」
「好像是耶。」
他手抵著下颚,点点头。
「对呀对呀。」
脱口而出后,我才反省刚刚不该慌慌张张地用假音附和。
结果,今天上学的过程依然和往常一样,只有我一个人手足无措。
「还有就是,看漫画……吧?」
我们之间好像只有这能当共通话题,所以虽然看漫画不算我的兴趣,我还是说了。
「什么漫画?」
「呃……」
我举出应该最有名的漫画周刊杂志的名字,他「哦?」了一声,露出惊讶的神色。我记得那是给男生看的,是少年漫画杂志,所以他大概觉得我会看很稀奇。
正确来说那是弟弟买的杂志,他看完后让给我的。
「现在的连载作品中,你最喜欢哪一部?」
「喜欢的吗……喜、喜欢的,嗯……」
断在中间简直像在表达自己的心意,我一害羞便慌了手脚。我压抑著眼前快冒出的金星,打安全牌地说出几乎都刊登在杂志第一篇的漫画。他听完后扬起嘴角兴高采烈地说道:「啊,跟我一样。」
我的思绪因这不经意的一句话沸腾起来,视野也为这简单的巧合而变得清晰。
天真如我,实在找不到理由否定这份喜悦。
于是我二话不说地下定决心,要把先前只在周刊里看过的漫画的所有集数都买下来。
通过校门走没多久,他就遇见了男同学,与他们会合。
我轻轻挥著缩在胸前的手,与他道别。
为依依不舍的心情,以择得以避免被同学闲言闲语、嘲弄的安心,叹一口气。
我目送他的背影。双眼追著随其他朋友走远的他,挥动的手萎靡下来。
五分钟的幸福,不一会儿就从我掌中融化消失。
刚才说现状,其实是讲不通的。
毕竟,即便我原地踏步,他也未必会裹足不前。
我盯著自己手,害怕这份喜悦将会愈来愈短暂、脆弱。
注1:原文的「しゅぅまつ」既是「周末」的意思「也是」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