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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1 / 2)



『※



昭和二十五年(译注:一九五〇年)六月五日(星期一),晴午后多云



结婚入户口手续办理完毕,丢弃自幼至昨日为止习惯了的藤野的姓氏,从今日起改名久远寺。关于那件事仍无法确认,或者不如说仍找不着询问之机会,极为烦闷。而且,虽是琐事,但若长时间不识其为极大之谬误而度日,意外地应是极羞愧之事,更加地懊恼。







昭和二十五年七月二日(星期日),多云时晴



终于问妻昔日之事,但是回答为否定。妻表示毫无记忆,无法判断她有记忆障碍抑或有所隐瞒,但是有关孩童一事之始末,无论如何必须调查。



金阁鹿苑寺全烧毁,遭人放火。







昭和二十五年八月三日(星期四),多云午后晴



妻子疯狂,完全是我无用所造成,对于唯有忍耐顺从而无他法自己之无力感,只感到遗憾。现在唯一想法,是尽早掌握住昔真相,藉此以忏悔我之原罪,完成责任。



东京都政府的米配给开始。







昭和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三),晴朗



得以与庆应大学医学系妇产科部长K博士面谈,面告他以前即着眼之令人瞩目的研究成果之主旨。另外,并告知我面临困难状况之主旨,对方极爽快应允阅览去年成功事例以及最终研究成果之贵重资料。而且,自教授处得悉实际上极为有趣之教示,十分感激。然而,在我的案例中,由于精虫的绝对数不足,恐不及他的成功方法的万分之一吧。仍有独自钻研之必要。



※』



「嗯,天气记得很清楚。虽然语汇经过斟酌,但是文章并不高明。内容虽然简单但有点儿伤感。」京极堂说道,呼呼地吹走了飘散在周围自己抽的烟发出的烟雾。



「怎样,知道什么了吗?」



「关口君,我呀,大略听了你毫无秩序地擅自说了事情的经过,才终于拿到这些日记还不到一分钟呢。取了上面部分才读了两三天的日记而已,能知道什么,知道的刚才不是说了吗?」



「不,我指的是你从我所说的话里,知道了些什么吗?」



我昨晚终究没有回家。虽然很累,但情绪太亢奋了,心情上不想直接回家。因和中禅寺敦子在新宿分手了后,直接就去找京极堂。幸好他老婆还没有从京都回来,结果我就睡他家,我只跟妻子说在京极堂这里。



「从昨晚开始,你所说的话完全不得要领。我已经听了几次,大致上能领会了……不过,呵!」



京极堂说道。一面快速地翻着日记,很忙似地将下一本拿出来,确认了背面和封面以后打了开来。



『※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星期一),晴朗午后有烟雾



研究接近完成,虽然对于可能已死亡了的孩子无法补偿,但是,对妻子和久远寺家能一起尽到些微的赔罪。也许有人会主张此举违反自然之理,但是对于如我这种际遇之负伤军人而言,算是好消息吧。无论如何,对于我妻不需再做出如是屈辱之行为即能解决一事,我有无限欣喜。我亦期待此研究完成后,妻子能够痊愈,我将告知妻子这件好消息,她的反应将如何呢?



※』



「这是最后的日记。」



「违反『自然之理』,指的好像就是人造人这件事,但看不懂对『负伤军人』是『好消息』的意思。」



「不应该注意这一点唁。根据这个记叙,有个人物的马脚露出来了。」



京极堂说道,又用瞧不起人的眼神望着我。



「什么?完全不懂。」



「听好,关口君,这一天写着午后有烟雾。根据我的记忆,薄雾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都有。」



「这又怎么样了?」



「那个,你不是说原本小儿科的建筑物的密闭性极高吗,寝室当然也是如此吧?」



的确没有窗户的书库,封闭的程度到了令人感到呼吸困难。有窗户的寝室,尽管比书库更有开放感,但是在密封性这一点应该没有什么大的差别。我同意了。



「那么,窗户一关,隔音效果也很高吧。」



「这么说来,蝉鸣的声音,在外面和里面听有很大的差异,外面很嘈杂。」



「那不就是了!内藤怎么说?根据你的叙述,他说『如果打开窗户声音听得一清二楚』,这也许是真的,不过,在一月最冷时候的深夜,而且在薄雾笼罩下,把窗子打得开开的傻子很少哩。可是,那家伙竟隐约记得当事人吵架的内容。当事人记忆中完全欠缺的部分,在另外一个房间的内藤怎么会知道?」



「原来如此,你说得对。」



我微妙地感动了。从他的证言,虽感到像发生了什么龃龉,但果真如此吗?



「那么,内藤所说的『谈到后继者怎么办』,是撒谎喽?」



「不对,老师。」



京极堂指着太阳穴,说道:



「内藤为了毫不知情的吵架内容作伪证,并没有什么好处。所以如榎木津所说,内藤在事发当晚和梗子一起■在卧室■呢。」



「这么说来,内藤和梗子……」



「当然是有亲密的关系喽,而且,亲密的关系可深着呢。不管怎么说,据榎木津说,深夜过了十二点他们正在床上。然后,微笑着的心情很好的丈夫回来了。不过,总觉得不对劲。」



京极堂脸朝下,沉默着。



「即使如此,这日记很奇怪。与其说他诅咒久远寺啦怀恨啦,不如说是为了赎罪而入赘,有这种微妙的感觉。而且,似乎有不能问的过去发生的事情。『虽是琐事却是极大之谬误』,指的是什么?还有,『可能死亡了的孩子』是谁?」



京极堂说道。再度陷入沉默后,终于抬起脸来。



「可是,关口,你如何判断有关梗子小姐失去记忆这件事?日记里也记载着『记忆障碍』的事情,所以可能还是有什么疾病吧?」



这是他所想到的。



「这也是假设,我想她可能是多重人格者。当人格替换的时候,经常会忘记当自己是其他人格的时候。理性的她和我转交情书时的那名少女,在我心中无论如何都无法一致。但是,处在歇斯底里状态、往丈夫身上丢东西的她,又不一样。所以,在普通状态下的她,根本不存在任何时候的记忆。」



京极堂嗯地嘟嚷着:



「那么,你认为不是暂时性的心性分离或精神性的健忘症,而是她从小就是慢性的多重人格症患者吗?」



「你有不同的意见吗?」



我喝着惯常的淡味的茶问道。



「我认为,她为了封闭罪的意识或已超出界限的不愉快感情,而把会对自己不利的记忆强迫式地关闭起来。也就是说,可能是精神性的健忘症吧。」



「可是,我和她说话时也出现两次很奇怪的样子呢。如果不是她姐姐在旁边,我想说不定当场就会换成不同的人格了。」



「你说院子里长着多啾乐,你知道多啾乐含有会使精神亢奋的生物硷吗?」



「有休思宾(译注:音译,茄科,药用植物,从叶子可取休思精,用作支气管炎等镇痛药)、休思吉安命(译注:音译,从休思取得的维他命B)、阿托宾(atropine)三种吧。」



「放了这些物质以后关于会产生的意识障碍,你当然也知道。对于来自外界的刺激,会失去反应,而内心的妄想和错觉会变大,既会突然亢奋,又表现出别人无法理解的言行举止,引起所谓的『妄想状态』。」



「那么,京极堂你认为梗子小姐现在被注射了生物碱吗?为什么呢?」



「当然,是当作止痛用的麻醉药。」



「不过,她现在,以父亲为首,完全拒绝了医生的治疗,谁在为她注射那些东西呢……」



凉子的脸浮现了出来,她用熟练的动作为梗子注射。



「整理花的是凉子小姐吧?」



京极堂说道,陷入第三次的沉默。



我有意识地改变话题。



「你认为藤牧氏真的在制造人造人吗?」



「别说傻话了。关于这件事,我以后可要慢慢地读。什么嘛,我是不知道脑筋不好的医生看了几个月,这些份量我一天、两天就能看完,正好用来消磨时间。我兴奋得很呢!」



这个男人多半会读到明天。



[不过,关口,人造人被认真地思考的时代,并不是多久以前的事。而且,从遥远的住昔开始,就并非以如此非科学性的构想来思考。被视为临床医学始祖的巴拉克鲁斯也曾尝试制造过。本来就有一半是炼金术师。毕竟炼金术对科学有极大的贡献,说起来这两个当然是不可分割的了。」



「这个话题,虽然不是很明确但我懂。我记得是利用人的精液制造吧?」



「对。将人的精液灌满在密封的玻璃瓶里,以和马的体温一样四十度的条件让其睡着,然后,会慢慢地形成透明的人型。用新鲜血液培养的话,会产生类似比人小一号的人,这就叫人造人。当然,这是胡说,不可能会做成的。因为现在已了解了受胎的结构,并不是那么的草率。最近……对了,是前年吧,庆应大学成功地实行了人工授精。嗯,不过,这只是把精液用人工的方式送出去而已,也就是说,由于是性交的替代品似的,受胎本身是用很自然的方式……等等,刚才日记里记载了和庆应大学的妇产科部长会面……」



京极堂忙碌似地翻阅日记:



「啊,果然如此。他去询问人工授精的技术。」



「那么,他果然是在制造人造人……」



「喂喂,不能这么快下结论吧。研究的成果就在这里。如果我用心读的话……」



京极堂将那一捆笔记本砰砰地敲打在桌上,接着用食指从下到上抚摸着那一捆日记的背部,看着我的脸说道:



「可是,关口君,这些日记为什么独缺昭和十六年前半部呢?本来就没有吗?连德国留学时代和服役时的日记都有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当然,并没有确认过,不应该会有那么不自然的欠缺法呀?」



「可是,就是没有啊。」



我从下面开始,一本一本地对照着标签看,果然少了一本。



「我不认为是一板一眼的藤牧氏所为,是谁抽走了吧。你们回到研究室的时候绳子的确松了吧?」



我看到中禅寺敦子正在绑绳子。绳子确实松了。



「那么,你是说我们去小儿科病房时,有人抽走一本日记吗?如果这样,那么就是有人觉得看了医院内的日记,是不妥当的喽。」



「不,那间研究室既不是密室,而且又是屋顶开个窟窿的建筑物,从外面也能很容易地进来。想偷的话,任何人都偷得到。所以不能说绝对是屋里的人干的。只不过,如果是由哪个家伙觉得并非新日记,而是十多年前的日记不宜被看到,那就很有限了吧。」



是几年前和藤牧是有关系的只能想到梗子了。不,院长也应该和他相识了。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方便的事情?



「可是,京极堂你干嘛那么执着于昭和十六年的日记?」



「因为,那是他和久远寺家拥有不知什么关系的时期。你送情书去时,是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他前住德国是翌年,也就是十六年四月。我想知道在那一段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连日期都记得?说起来,连我自己都忘了情书这件事了呢。」



「这才是『精神性健忘症』吧。你自己昨晚不是说了吗?为了遮掩精神创伤而将记忆隐藏起来。你知道那时候周围的人大致有多困扰吗?」



我不知道。我转交了情书以后,根本不记得还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天,你在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表情简直就像被什么附身似的信步回到宿舍,然后,接下来的半个月就关在房间里,不跟任何人说话呢。因为你连饭都不吃,我和榎木津很担心,每天都给你送吃的。还替你回答老师的询问。可不准你说忘了!」



「啊,是忘了!」



真的忘了。不,我记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被这么一说,我想起当时的状况,但并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实际感觉。



「真过份呢。如果没有我们,说不定就没有现在的你呢。你简直就处在崩溃的边缘,可是你又不说原因,我们完全不知从何着手。不过,不知为什么藤牧氏经常前来要求和你见面,我转告他因为你无论如何都不见他。」



「那他怎么说?」



「你好烦人。我确实转达了唷。」



京极堂焦急了似的,眼睛眯了起来。



「别使坏心眼儿,他说了什么?」



「谢谢,托你的福,愿望达成了。要我这么转达。」



噢,久远寺梗子终究有了回音,而且是令人满意的回复吧。因此,藤牧氏为了履行和我之间的约定,像个男子汉似的出面求婚去了。



「我当时曾问藤牧氏到底是什么事?他只告诉我,跟你说是那封信的事,你就知道了。我从前后的脉络推测,可能是他寄了情书。问你,你呢,只嗯的一声,由于事情没得到解决,所以我很快地忘记了。」



「京极堂,你怎么会想到把那件事和这一次事件连接起来的?」



「什么呀,他本人跑来找我商量,说他被久远寺姑娘给击垮了的。要他写信的是我呢。」



对了,他也曾经说过。



京极堂一面说,你的忧郁症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才痊愈,一面一页页地翻开日记。



「啊,找到了!」



『※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五日(星期日),多云后晴



心情郁闷。听从中禅寺秋彦君之建议,写了信。然而完成已经三日,尚在手边,终日烦恼至最后,托付关口翼君代为传递。呜呼,连吾都因自己没出息而至感遗憾。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星期一),天候不明



连课都没去听讲,躺卧在床未外出,故不知天侯如何。现在时刻已近深夜,然而关口君尚未归返,愈加不安。终究是不该托付他人之物,迳自愈觉后悔。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七日(星期二),雨



关口翼君于昨夜返回宿舍,但是再三拜访皆无法会面。根据中禅寺君所言,关口君样子非比寻常,因急病而卧床吗?或发生了何事?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八日(星期三),雨后多云



从自称是被派遣来的老人手中取得信。开封之际,心脏跳动得几乎迸裂。内容远超过所能思量范围。虽不过十几年的短暂人生而已,总之,今日可说是人生最佳之日。写完此文,将前住指定地点授子银杏树下相会。但仍无法与关口翼君相见。至为遗憾。



※』



「好像揭发了别人的秘密似的并不觉得意外,而他接到回信后,立刻赴约是确实的。而且,说起『授子银杏』就是那棵在鬼子母神神社内的大银杏。是久远寺家的谁回了信该不会错的。呵呵,你是拉弓射箭的爱神丘比特呢!」



京极堂以嘲讽的口吻说道。很快地重新翻阅日记,总觉得是在调查,终于抬起那张古怪的脸,说道:



「他在九月十八日第一次约会,九月有三次、十月五次,然后十一月八次、十二月四次呢。非常地迷恋哩。从那以后,日记几乎只写些天气和吃过的东西。看起来心情不像想写日记。不过,关口君,和你见不了面,让他很挂心,他提了很多次呢。」



对了,想起来了。我顽固地拒绝和他见面,不,应该说害怕吧。是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和他见过面,然后他就那样前住德国去了?



对我而言,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叫藤野牧朗的男子是禁忌。若不是以如此不合规则的形式想起,我也许会永远地将他的名字封锁起来。



而这些,从眼前的朋友开始,妻子和榎木津等,以及正要和我产生关连的完全是「他人」,全是他们所惹起的。由于他们将我全部停止了的时间拨快,把我从彼岸硬拖回此岸的关系,使得我必须做一个补偿,就是将藤野牧朗这个男子和久远寺梗子这个少女,从我的记忆的视野抹杀掉。



「怎么脸色这么苍白?想起来了吗,当时,你那有如黏膜似的感性?」



京极堂以毫无抑杨顿挫的语气说道。这个男人总是如此,任何时候都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毫不客气地进入我的内在。我根本无法了解这个男人知道什么。而且,我的事他大概什么都不知道。但是那副什么都知道的姿态,仿如叉开腿用力地踩在浮在没有底的海上浮板似的,对我的感性而言,非常地具有魅力。因此,从那时起,我就将自己的一部分委身于这个男人了。无论正确与否,这个男子多少明确地理出了我这个人模糊的轮廓,对不聪明的、不灵活的、只会拼凑式沟通的我而言,那是非常轻松的选择。而且,这个有如执迷于理论的、不客气的朋友,正以这种形式,在为强迫将我从彼岸拉回此岸负责任。



「你呀,真窝囊,太不像话了。」



京极堂说完,读起手里拿着的日记最后面的部分。



『※



昭和十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二),晴天



无处可归,因此在宿舍过年。午后收到信,虽隐约地觉得害怕但终于成为事实,究竟该如何对付不知如何是好。神智昏迷似的,极难形容的焦躁接二连三袭来。呜呼!亟欲自此处失踪。



※』



「这篇日记怎么啦?为什么不写清楚,这么一来就没有纪录的意义了。我想知道的是,『隐约地觉得害怕』的事实。」



京极堂粗暴地说道,将笔记本啪地扔到桌上。



「没办法,这又不是会议纪录和资料,是日记。也不是为了让什么人看的东西。」



「但可能会写这些吗?即使假想的对象是自己或什么的,世上不会有那种不以读得懂为前提而写的文章吧!这本日记最清楚的只有天气吧。如果这些记述能够令人明了地想起当时状况,那不写日记什么的就能明了地想起来陋!真是拉拉杂杂不明确的文章!」



「别这么生气。日记这玩意儿就这么回事。像你这种性格的人可能无法理解,不过,藤牧氏的日记还算是好的呢。我呀,如果开始写,大概一个月都没办法持续。二十多年来都不间断地写日记的精神力量,我认为值得称赞,而不是贬损吧。」



「你说什么风凉话呀。这可是极少数、唯一的线索呢。你说大约有二十多年不间断地写什么的,但是昭和元年,他才四岁或五岁,还不是会写日记的年龄吧。对了。很奇怪,非常奇怪。」



京极堂搔了搔头以后,从那一捆日记中,抽出昭和元年。就在这时,堆积着的日记滑落似地倒塌,日记全散落在桌上了。京极堂毫不介意地打开散落的日记,只读了两三行就立刻阖上,说道:



「啊,你为什么要带这些来,这叫做轻举妄动!我无法读这些东西,这不是藤牧母亲的东西吗?」



是这样的吗?冷静地思考后确定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提到以前的日记很重要的正是京极堂呀。当我近似辩解地如此说道时,朋友眉毛上扬、丢出话来:



「我说的是昭和十五、六年的东西。我想读的是他的告白,不是他母亲的手记。这些东西反正藤牧本人藏在内心就好了,并不是咱们非读不可的东西。」



京极堂从堆积着的日记当中,很快地桃选出几本看起来像藤牧母亲所写的东西。



「说起来,这日记很清楚地记录着幼年时藤牧氏的成长。昭和八年的年尾……他十一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临死以前也写了日记,是在临终前交给了藤牧。他继承了母亲的意志,从那以后十八年以来,他当作自己的日记持续地写了下来。」



这时,像是插在日记里的纸片飘了下来,是旧照片。照片上是穿和服的女性。和服……是久远寺凉子吗?



「那,那是久远寺……」



「嗯,这是他的母亲大人,怎么?难道像久远寺千金吗?」



京极堂打断了我的话说道。看成是凉子的确误认了。照片上的人是个陌生的妇女,膝盖上坐着的孩子像是年幼时的藤牧氏。是一个优雅的女性,楚楚可怜的模样,虽不是格外地像凉子,但觉得说像还真像哩。我坦白地说出内心的感觉。



「连话也说不清楚。像哪一个,姐姐?妹妹?」



「姐姐和妹妹长得很像,像谁还不都一样。」



我说道,搪塞了过去。



不,不一样。如果是印在黑白的印画纸上,那就不是梗子、应该是凉子。



「也许谈不上恋母情结,不过我所知道的藤牧氏相当地倾慕这个母亲。因为他说过年幼就没有父亲,所以更加如此吧……他说不定企图从久远寺梗子的身上,追寻母亲的风貌。」



铃--,风铃响起。



以风铃为暗号似的,蝉声同时开始叫了起来。



我们短暂地沉默了。



「可是,关口君,那个产女(ubume)的事……」



他有意歇息了的关系吧,京极堂整理了散乱的日记以后,在香烟上点燃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后改变话题。



「石燕将产女写成『姑获鸟』,毕竟是根据《和汉三才图会》,原来,《三才图会》虽写姑获鸟但它念成『ubumetori』,是鸟的一种。所以我想起来了,那是在常陆(译注:今次城县)一带流行的民间传说。传说晚上晾着初生婴儿的衣服后,就会飞过来,是一种会把有毒的奶沾上衣服的怪鸟。这种鸟的名字叫『ubumetori』动。如果是这个传说,那就跟中国的姑获鸟比较接近。那就成了『穿着羽毛的鸟』,而且听说会在掳走的初生女婴的衣服上沾上自己的血作为标志。很相似。但是一般谈到产女是鸟的时候,其根据大多是以啼声为主。水鸟的哭声的确像婴儿,《诸国百物语》等书里的怪物,也是发出哟哪哟哪那种令人恐惧的婴儿声。谣传这就是产女,但是,报纸报导当英雄好汉出马去捕捉了后,才发现啥都不是,原来真面目是『青鹭』。不过,如果从啼声来联想,那应该不是母亲而是婴儿的声音。但是,画里的多半描绘的是母亲,总觉得很奇怪,所以我才想起这些事情来。」



京极堂拿起放在榻榻米上看起来很旧的线装古书。



「西鹤(译注:井原西鹤,一六四二--一六九三年,江户前期的作家,著名作品有《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好色五人女》等)所写的《好色一代女》卷之六,在这本书最后的段落,主角被姑获鸟所困扰,但那姑获鸟是婴儿。是堕胎了的婴儿们排列着发泄怨恨呢。」



--青蛙脸的婴儿。



「听好。……穿着莲叶似的孩童的面貌,腰部以下都沾满了血,有九十五、六个并肩排列,声音不间断地哭着,欧巴雷唷欧巴雷唷,这应该就是传闻中的产女……」



真令人毛骨悚然,背上微寒。京极堂极乐见我的反应似的,继续说道:



「罩着的莲花的叶子是胎盘。水子(译注:指刚出生的婴儿)作祟的概念虽并非从久远以前就有,但可说是原型。而且,还是出现了将近一百人呢。因此啼声和母鸟没有什么不同,叫着『欧巴雷』。这和被称作『欧巴良』的妖怪一样。这是俗话说的『背妖怪』。在外形上,和叫做『川赤子』和『好哭』的妖怪也很近呢。在长崎一带,产女指的是海怪,而且在越后(译注:今新泻县)性质虽相同,但形状是蜘蛛。这么一来,『产女』这种怪东西的轮廓就变得非常暖昧了。」



「你大前天不是说产女不是幽灵,而是一种『因生产而死的孕妇的遗憾』的概念吗?」



「是呀。不过,你想想看,死掉的人本身不会有『遗憾』的,感到遗憾的是被留下来活着的人才会有。」



「因为心怀留恋而死,所以才觉得遗憾吧。」



「不对唷。死人不会思考吧。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的人才会想到『真遗憾』。大致上,所谓怪异,普遍是生者所确认的。也就是说呀,决定怪异的主要因素,是活着的人。换句话说,是『看到怪异者』所做的决定。」



「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呢,男人所看到的产女是『女人』,女人所看到的产女是『婴儿』,只有声音的产女是『鸟』。然后,这些全都被认为是『相同的东西』。换句话说,与其说产女是『因生产而死的女子的遗憾』,不如以更宽广的范围来捉摸,才能理解。」



京极堂显出像是难以忍受似的泄了气似的表情,我开始错觉关于这个和事件应该毫无直接关系的民俗学考察,简直就像久远寺家发生事件的延长似的。身上感觉发冷。



「产女究竟是什么?」



「这是从人的母性和生物的母性的分歧中产生的、科研的,事到如今的矛盾感吧……一种生理性的厌憎感吧。」



京极堂望着走廊。蝉鸣突然停住了。



「你知道猴子的事吗?年长带着孩子的母猴,被浊流吞没了。那只猴子带着几乎不会游泳的幼猴和已经会游泳的小猴子。如果你是母亲,会救哪一只?」



「当然两只都救。」



「只能救一喽。」



「那就救小的那一只。大的会游泳了吧?」



「可是,母猴毫不犹豫地救了大的那一只。为什么?母猿已没有生殖的能力了,小小猴等到有生殖能力,还需要时间。在传宗接代方面,最合适的就是那只大的猴子。生物的母性就是这么回事。即使冒着危险救了小猴子,但并不知道包括自己能否活下来。但是,如果是大猴子,或然率就分外地高。个体的情爱,无法战胜遗传因子的命令。不,猿猴本来就不具备人所说的情爱了。身为生物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人不一样。传宗接代已不是独一无二的目的了。这到底称为文化?知性?人性?随便取什么名都可以,总之,万物之灵的骄傲已经建构在『另一个价值』上了。如果朝着相同的方向,那还好,但如果完全朝相反方向时,我们就会感到困惑。然后,为了弥补那个分歧也会发生怪异的事。」



「生物是为了生孩子而生存。于是,那孩子也为了生孩子而出生。但如此一来,就成为传宗接代本身才有意义,生存本身并没有意义了。生物究竟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就是■这么回事■!不,■老早■已是■这么回事■了!」



铃铃--,风铃泅泳在风中。



京极堂沉默地站起来后,从厨房倒来冰麦茶,然后要我喝。



「关口君,产女的话题未必没有用喽。」



他说道:



「被堕了胎的女子呢。关口君,不明了的暖昧模糊地藏在字里行间的,正是产女。」



「你想说什么呀?」



「所以呀。如果说藤牧和久远寺的千金之间,有了孩子,会怎样?虽然不出推理的范围,但并非不可能。」



「你是说梗子小姐怀孕了?」



「除夕夜的日记,写道『隐约觉得害怕的事成了事实』,如果指的是信里告知了怀孕一事怎样?深夜的幽会重复了二十多次,是非常可能发生的。」



「噢,所以他在一个月间烦恼到极致后,二月,出面求婚去了?」



「据院长说,他表示『有必须结婚的理由』,不是吗?这是没话说的理由吧。而且,日记的后半部写了……」



「可能死掉的孩子……对了,他结婚以后,不是想问出自己的孩子下落怎么了吗?不过,梗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了。所以才有记忆障碍的可疑吧。藤牧大概也很固执地问情书的事吧。当你提到情书时,她怎么说?」



--只有那个人知道的事,为什么会问和那个人一样的问题!



「嗯……原来如此,很合理。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不记得?……嗯,即使她失去了记忆……家人也不应该不知道吧。」



「不知道是堕胎,还是流产?假设家人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呢?藤牧的入赘是重整快倾颓的家运的绝好机会,在这种时候,我想对于女儿的过去会隐瞒吧。」



很合理。这个臆测是对的吧?比起到现在所听到的久远寺家的人们的任何证言,都更具有现实感。



「可是……」



京极堂混着叹息自言自语地说道:



「即使真是这样,还是觉得奇怪。虽然因为年轻而让小姐怀孕了,藤牧虽产生了罪恶感,但结果反正正式结婚了,那不就好了!他到最后仍无法割舍赎罪的念头。这很不对劲。说是带了很多钱来,但那以后的言谈举止……总觉得很怪。」



那时,玄关传来声音,好像是客人。京极堂念念有词地边说着,站了起来,边走出房间到了玄关。



客人是木场修太郎。



「什么啊,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呀?这个时间了,竟然店还不开门!俺还以为在里面自杀了呢。噢,在这里,关口队长,木场中士现在报到!」



木场和我在战争时,在南方的战线上是生死与共的关系。现在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是当我在每个学生都上战场的时代,领到的是少尉以上的阶级,率领着一个小队。另一方面,由于木场是经过磨练的职业军人,虽然有经历,但阶级在我之下。换句话说,木场是我的部下。在这种情况下,大体上实战经验很浅的上司会遭到欺负。但不知为什么,木场带领了我并支持了我。结果,在我的小队只留下木场和我,其他人都死了的悲惨结局之下,我们两人奇迹地存活并得以相偕踏上祖国的土地。



木场是在小石川开石头店的小开,和榎木津也是老朋友。他是个具有大树般厚实胸膛和粗大手腕的大个头男子。脸型也很严肃,异样突出的腮帮子、剪得短短有如铁丝般的刚硬头发、尖尖的鼻子,接近正方形的脸上,小眼睛和嘴巴点缀式地装点着,是异人之相。不过从那风采,很难想象他是个声音高亢的人。乍看第一印象很不好应付,可是实际上是个说话极机智的不可思议的男子。



「老爷您才是在这个时间登门造访,有啥事呀?警察不是比古书商和不卖钱的作家来得忙吗?」



京极堂拿出座垫给木场以后,一面动着那令人讨厌的嘴,到厨房拿出新的麦茶来。



我们称木场「老爷」,那倒不是因为木场是刑警,而是因为他整个人的感觉实在很像「老爷」。



「混帐!别把警官和蠢作家相提并论!嘿,今天早上,榎木津那笨蛋打了电话来,反正他就是那副德性,也搞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只一直说再这样下去,关会很惨,你去帮帮他吧!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好像是和久远寺医院有关。我一听,那可不能撒手不管,立刻到关的家去,关的老婆说人在这里,所以很亲切地飞快跑来了。知道了吧!」



木场一口气喋喋不休地说道,一口气把麦茶喝光了。



「听说因为和久远寺有关,所以不能撒手不管,又是怎么回事?」



京极堂问道。木场哼地鼻子发出声音,把卷在手中拿的像杂志似的东西,扔到桌上,说道:



「这个啦。一年半以前,俺负责侦办久远寺医院的婴儿失踪事件。这是刚才在中野车站前买的。」



杂志是取名《猎奇实话》的低级的不入流杂志。在色情的裸体画上面,印刷着颜色很鲜艳的活字。



■「食婴儿之鬼子母神,色情狂之女腹中所宿为鬼?或蛇?」■



被将了一军。我感到血冲上了脸。谣言竟然散布至此。在这个尖酸刻薄闲杂乱象的业界,到现在为止,这件事竟没有见报才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如斯的我本身,在两三天以前,其实也算是其中的一个。但是、但是,究竟是怎么回事?



京极堂愁眉苦脸地拿起那本杂志打开来,说道:



「老爷,那件婴儿失踪事件,到底是什么案子?」



「杂志上也写了呢。从大前年的夏天到年底,接连不断地发生了三件控诉案。应该是生出来的婴儿竟不见了呢!这不是很奇怪吗?发生在同一家医院唷。俺很快地接办了这个案子。不过呀,那个秃老头儿可真是个骗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胡扯说是误会,说每一个都是死产,骨头已经交出去了。然后,还出现个摆架子的老太婆,竟说虽然非常了解痛失孩子的悲哀,但如果因此借口找碴儿,那可给他们添麻烦了。如果只有一个人控诉,是有找麻烦的可能,不过,有三个人哩。有那么巧合的事吗?俺可要彻底地咬住不放哩。我本想取得搜查令后去搜索家宅呢。」



「那为什么没这么做?」



「那个唷,三件控诉案竟然都同时撤销了。这就更可疑了。不过,没有人控诉就不能搜查了。俺后悔得要命!」



--在那家发生失踪案件的医院里,还传出其他谣言。



--出生的婴儿不见了的事件,好像发生了几次。



啊,中村总编辑提到的谣言的根据,就是这个了。我觉得快受不了,覆盖着久远寺医院的阴影,出乎想象地很大、很深似的。



京极堂沉默了一会儿。他看了《猎奇实话》的报导,终于抬起脸来,将打开的杂志递给我。



「真恶劣。老爷,你一直都在看这玩意儿呀?」



「看什么是我的自由。只要能当作搜查参考用,佛经、胡乱涂写什么的我都看!而且,这还算是比较像样的呢。很明显地在写有关久远寺家事情的下流刊物,还出版了有好几本呢,但实在读不下去,所以才没有买。」



还有几本!出版了好几本吗?沸腾的情感是生气,还是其他什么?我无法判断。这种感觉很像在人前被羞辱了似的。



杂志的内容的确都是诽谤中伤。杂司谷的K医院(没必要连大写都写进去!)的女儿,一见到男人就紧紧抓住淫乱,其奇行怪径真非笔墨所能形容(一面如此写道,接着是冗长的有关性的描写),结果,夺取他人孩子,榨取生血、脂肪将之制成春药,其行非人道之至,杀死的婴儿不计其数,受其诅咒因而怀怪物胎儿,现在虽怀孕二十个月尚未生产,简直极尽怪异之能事,活像现代复活了的鬼子母神。



过份。太过份了。杂志还写道:



有此一说,对妻子之严重乱行已束手无策的丈夫,为阻止此种行为而使出一种名为『研欧欧那(音译,anoono)咒术』的中国魔法,但失败,反而将之全部喝进腹内。



「什么是研欧欧那咒术?」



我提出疑问。京极堂显得讶异,说道:



「中国周代有一个叫偃王的皇帝……确实听说是一个从蛋孵出来的人。身为贤名的君主施行了仁政,也留下他有怪异嗜好的传说。但是,那种施行了自己进到女人的腹中似的荒谬绝伦的魔法,究竟什么地方弄错了,我可很难相信!也许只有我不知道……尽管如此,用『现代复活了的鬼子母神』的表达方式也好,那种古怪的魔法也好,真是惊人的没有常识呢。」



京极堂苦笑了。如果连这个男人都不知道的话,那个恐怖的咒术八成是捏造的。那时,木场的表情很神妙,而且以令人难受的声音说道:



「哪,京极,俺以为鬼子母神是赐孩子的神呢,不对吗?是属于鬼恶魔之类的吗?否则为什么大家都去参拜呢?」



京极堂搔了两三次鼻头。这方面的话题正是他最擅长的,说道:



「老爷,鬼子母神本来叫『诃梨帝母』,是一个印度鬼神的妻子。别名叫『青色鬼』或『大药叉女』。直截了当地说,也叫『恶女』。令人吃惊的,她有五百个孩子。虽然这样,她还是每天偷别人的孩子吃掉,偷了就吃。被吃的那一方可难受呢。因此,佛祖出面了,把五百个孩子里,一个叫毕哩孕迦的藏起来。诃梨帝母悲叹着。从五百人变成四百九十九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但身为母亲只要一个不见了,总会担心,情绪狂乱地悲哀着。佛祖很庄严地现身了,告诫她:五百人里,只不过少了一人就那么悲伤,那你想想何况是只有一个孩子,还被你吃掉的人的心情……吃了一惊的诃梨帝母深深地垂下头去悔改,愿意重新饭依佛教,成为保护佛法的护法神。后来被当作佛祖的家族,让人供养,嗯,就是这么回事。」



「佛祖的裁决可真轻呢。如果是俺,那可不原谏,我会处极刑!」



「呀,这就是佛教的方法。老爷,像耶酥教那种不知通融、具有坚固结构的宗教,主要是游牧……侵略民族的宗教,为了求生存,某部分就必须好战。所以,彻底地弹压侵略地当地的信仰,攻击到体无完肤的程度。因此,将土地神变成恶魔、集会采主日式、祭祀则将之变形为黑弥撒。结果,在后世只留下了『反基督』(Antichrist)的形式。例如,以『主日的黑山羊』著名的叫包法梅德的恶魔,似乎曾藐视伊斯兰教。但是,佛教的结构非常有弹性。换句话说,也比较随便。但与其说佛教吸收了土著的宗教,不如说是融合了。在印度,也有婆罗门教和印度教等等,婆罗门教的众神们是『天』,印度教尊崇的神则以『明王』加以吸收。诃梨帝母也是其中的一个唷。刚才的话题出处就是根据佛典《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被数落了一次后,又结实地奉承了这个神之处,可高明呢。原来,神具有善恶两面是很普通的,由于普遍地有双重性,因此,纠正了恶的部分、褒奖好的方面就变得很容易。」



「总觉得光是听到就够头痛了。恐怖的入谷的鬼子母神。」



木场引用了蜀山人的双关语。但是,他本人连蜀山人的蜀字都不认得。



[呵,怎么说佛祖都是在教导人母爱,所以,才成了善神嘛!]



「不,那是不对的。诃梨帝母原本就是善神,即使作为授子、育子之守护神的也广受信仰。现在还有『天母』啦『母子爱』啦什么的别称,读了《南海寄归内法传》什么的,也是这么写着。换句话说,她的性格在与佛教相遇前、后也都首尾一贯,没有改变。」



京极堂一一地提到出处,甭提木场了,连我也没听说过那样的书。



「嘿,是好或不好,究竟是哪一种呀?」



木场愈来愈混乱似的,煞有介事地,泄了气。但是,京极堂宛如柳树迎风的模样,步调不乱轻描淡写地说道:



「两种都是吧。而且,从佛教的本源来看,大体上,拥有情爱会妨碍悟性。佛祖并没有告诫这样的事。」



「那是怎么回事?」



木场和我异口同声地出声。



「说起来,佛教就是在讲应该舍弃『爱』这个观念,因为『爱』可换说成是『执着』。舍弃所有的执着是前住如来的道路唯一的解脱。所以,把诃梨帝母的教训,解释为要人舍弃对孩子的执着也说不定。舍弃一切、皈依佛道的话,所有的罪业可以灭却,而且能够开悟……换句话说,就是亲莺(译注:一一七三--一二六二年,日本镰仓初期的僧,净土真宗的始祖)所说的境界,『善人亦可成佛,何况是恶人』!」



我把手中的杂志放在榻榻米上,不由得插了嘴:



「这么说来佛教是否定人性的喽。如果如你所说,刚才那个猴子的话题,不就接近开悟之道了吗?」



「对了!」



京极堂很干脆地答道:



「野兽由于不彷徨,所以也许更接近开悟的路。但野兽无法成佛。野兽不能舍弃之为野兽这个事实。不舍弃对生的执着就无法开悟。换句话说,原来,佛教之真意并非否定人性,而是超越人性,这么说比较正确。」



「那么,佛教就像是对着咱们说去死吧!」



我感到非常空虚。当然,之所以会这样,并非仅是母子鬼神的关系。



「并非是那么刹那性的事。嗯,每人接受的方法不一样。为了像你这样的俗人,佛教终于完成了从小乘到大乘的变貌。在日本的鬼子母神信仰,与其说是佛教,不如说是以原本的婆罗门教的含意广布于世,来得恰当。结果,鬼子母神……诃梨帝母完全不愿舍弃执着,到现在还爱着孩子。所以才会吸引了许多信仰者。对了,日莲圣人(译注:一二二二--一二八二年,镰仓时代的僧,日莲宗始祖)也好像信仰着鬼子母神,那里……法明寺是日莲宗吧?」



「就是那里!」



木场苏醒了似的,大声说道:



「就是那座法明寺啦。俺不是为了听印度的鬼子母神来的,我是来打听那个在杂司谷的法明寺的。喂,你们到底卷进了啥事啦?」



木场半强迫的把话题拉回本题。木场是刑警。我对于谈事件的全貌带着几方抵抗。但是,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已无法后退。我把这两三天发生的事情脉络,有一搭没一搭口齿不清地说着。然而,木场倒很不相称地是个擅长聆听的人,因此,我比说给榎木津或京极堂听时,还要能够更得要领地将事件与搜查的全貌和盘托出。



「哼!」



木场在我说完后的同时,发出鼻音,说道:



「我就觉得那家医院很可疑,盖子打开一看,果然看起来像鬼魅魍魉的医院。」



「你说得太过份了。的确并非没有犯罪的嫌疑,可是……」



「嘿,关口,你没有辩解的必要唷!怀疑是无罪的。不过,在真正的凶手没抓到以前,每一个人都是嫌疑犯。不过,不管是榎木津还是你,外行人的想法毕竟摸不着边际。」



木场抽出插在裤子后面口袋的扇子,啪啪地开始扇了起来。



「这么说的话,犯罪搜查专家木场警官,你从刚才假冒的侦探嘴里,找到什么线索没有?」



京极堂用一种听不出是煽动,还是轻视的语气,带着捣乱的语气说道。



「真讨庆--」



木场交换了一下盘坐着的脚,看着我的脸说道:



「所谓犯罪,不是可能、不可能之类的问题。首先,要有动机,然后,可能、不可能才以随后的形式跟上来。你们这些家伙的脑袋里,欠缺动机这两个字。」



「原来如此。听好,关口君,确实听好老爷这番难得的话。」



京极堂开玩笑地说道。不过,木场的话刺激了我内心像罪恶感似的东西。



进入久远寺医院时,我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态面对的?我不是应该比任何人都冷静客观吗?虽然扬言要自己解决,但受委托的是榎木津,我不是应该站在守护着第三者的立场吗?但是,我受到榎木津不符合常识的含意不明的言行所影响,我只是不断地完全露出主观左右地动摇。结果,我并非针对事件而只是在探索关于我自己的问题罢了。我对委托人--久远寺凉子到底做了什么事呢?



--请帮助我……。



岂止是帮了忙?丑闻简直广被藐视并为人所知了!这本下流杂志的出现,代表了我的无能。



「不需要那么愁眉苦脸。因为你是外行,你就听专家的话吧!」



木场说道后,更调整了坐姿,表示要将话题带进正题了。



「首先,先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老公从家里失踪了,因为他确实不在,所以这一点没有问题。家里人称为『失踪』,仅有这个事实而已。其余的全都根据证言了。除了榎木津,你和京极堂的妹妹,都某种程度全面地信任了那些证言,把它们当作『前提』而加以探索。第一,这就有问题了。失踪是因为家人这么说,但是毫无证据。所以,要试着思考动机。密室等等的话题就从这里展开,丈夫有没有失踪的动机?这很奇怪,由于足以下判断的资讯不足,所以很难说,到目前为止,没有找到动机。如果并非出自本人的意志失踪,那就只能思考是被谁杀害,或者绑架监禁了起来。如果这样假设,就要有『凶手』。相当于凶手的人物,目前只有家人。由于并未浮现家人以外的人物,所以先怀疑家人。这很奇怪,第一,妻子,和那个年轻医生有私通的可能。这就有充分的动机了。其次是佣人,很难想象这家伙危害招赘女婿的直接动机。但是,这个老先生俺也见过,非常地忠诚。他的主人……并不是那个秃头的老爷,而是非常令人讨厌的老太婆。这个老太婆说的话,他都言听计从。然后,再来想这个老太婆和像老狸猫的秃头老爷夫妇。但这也是十二分的奇怪。」



「为什么?」



「第一,钱的问题。女婿带来的钱,用途很奇怪。再来,怎么都想不通的是,他们的言行举止表现出做丈夫的怨恨一家人。这不就像是承认了自己加害似的吗?接下来,最可疑的是婴儿失踪事件。我不认为没有关连。」



「如果这样,妻子……次女催患怪病,和事件没关系喽!」



京极堂追究地问道。



[是吧。俺虽然没有医学知识,但生病就是生病,因为混为一谈了所以更扑朔迷离。不如说这是意料之外的事。那一家人呀想着,可能是因为被自己加害的丈夫怀恨的结果所带来了灾难吧?正处在战战兢兢的状态中哩。我这么认为。」



「凉子小姐……长女,怎么样呢?我不觉得她可疑。我想从她亲自要求调查事件看来,也可以去除她的嫌疑。」



--请帮助……。



那句话不是在说谎。



「不,很奇怪。」



木场把我的意见一脚踢开。



「第一,失踪以后经过一年半,才去找无能的侦探商量,这个就很奇怪了。如果只是失踪,到警察局报案不就得了?我们只好想是否有拒绝警察介入的理由。侦探什么的反正是做生意,说是失踪事件,会想,喔,找人呀!会带着主观。在这种时候,首先会以预先判断来面对事件。一旦展开搜索,这会儿所谓密室的非现实性的准备等在那儿。侦探一旦以预先判断为前提,总不免会思考如何从密室『逃脱』吧。这一点是侦探最得意的。」



「如何得意法?」



「大概,只要有密室,就会事先准备逃脱的方法哩。」



木场断定。



「呀,等等,老爷,我可详细调查了唷!」



不只是我。相当冷静的中禅寺敦子很仔细地调查了。我说了以后,木场仿佛有所忠告。



「据俺所听到的,京极的妹妹很仔细地做了调查,不过,她的调查只从外面吧?这样是不行的。」



他说道:



「那个第二间密室很怪哩。大概有很容易识破的圈套。因为你是外行,所以看漏了吧。总之,普通侦探的话,应该识破从密室逃出的方法。这么一来会怎样?在那个时段,根本就没有人看到招赘女婿的身影,其实『他已从那个房间出来了』吧。」



「原来如此。藤牧即使真的被杀了,但是利用侦探的弱点,布局成他『活着、并以自己的意志失踪了』,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京极堂非常佩服似地说道。



如此一来,凉子难道是同谋吗?不,没这回事,她没有撒谎。



京极堂接着道出恐怖的事:



「换句话说,老爷想说的是■家族■犯罪吧。的确,如果家族全员都附和的话,就没有谜题了。」



「对啊。可是呀那些■家伙■弄错了人选。还特别选了傻瓜榎木津,真是倒霉。一如那家伙一贯的作风,案情的结果变得莫名其妙。没有任何根据竟说出丈夫已死了的话,所以那些家伙们非常慌张。榎木津半途走掉了,留下人比较好的关口侦探,他们才松了口气吧。不过,事情没那么如意。」



「请等一等,老爷。由于我是外行所以看漏了也说不定。但是将死了的藤牧氏假装成还活着,有什么意义?动机、动机是什么?」



「我认为,动机既不是恋爱的瓜葛,也不是利益计较的精打算盘。我想,是要把『杀婴儿』的罪嫁祸给招赘女婿的主意吧。家族全员都是。」



木场加油添醋地说出吓人的事。



「听好,首先,是老婆和年轻医生搭上了。招赘的丈夫成为绊脚石。这看起来就像是会发生的事。因为感情纠葛,所以把丈夫杀掉了。到这里为止还好。可是从这里开始以后,就奇妙了。有必要抬出密室什么的大戏吗?如果真有的话,演员不够呢,只有两个人是不够的。如果佣人也是同伙的话,那么就可能有戏唱了。佣人不可能是年轻人和小姑娘喽,能够操纵佣人的是狸猫老爷和他的老伴老太婆。那个家伙如果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那也就算了,哼,不是有那桩婴儿事件吗?听你们说,那个丈夫做招赘女婿,是前年六月,失踪是在去年的一月,这和婴儿失踪事件的时期完全符合。失踪事件最初是前年的七月,其次是九月,最后是十一月。」



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



我遗漏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我想,大概那个做丈夫的,不晓得怎么的知道了那桩杀婴儿事件,所以被干掉了。但由于女儿被怪病附身,所以怪谣言传开了。心想,照这样下去可不行,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可怜的招赘女婿掩盖起来,完全收拾掉,就这么回事!」



「这是预先判断!」



我已经无法再忍耐了。



「先入为主的是老爷吧。大体上说来,并不知道杀死婴儿究竟是真是假吧?事实上,新生儿失踪什么的,不限定是杀死吧。如果没杀的话,那么就没有必要为了保守秘密而收拾藤牧什么了吧!」



「对,是预先判断。不过,关口,只要不上对方的圈套,预先判断是有效的,证据以后再找也没关系。如果没有找到证据,是弄错了的话,撤回不就好了。总之,没有线索是无法搜查的。」



「真令人意外的特攻警察!」



由于京极堂从旁搅和,木场用锐利的目光瞪了他一眼。木场的瞪视非常有气魄。我呢,缩成一团。但京极堂以毫不在乎的表情,继续说道:



「不过,的确也可能如老爷所说的那样唷。关口君,我以前也说过,不可能有完全客体这回事。说不定在面对主体的自觉下时,才能够获得正确的结果。只不过……有关那桩婴儿失踪事件什么的,如果真有的话……」



尽管木场以很难理解的说法支持一己之见。虽察觉到案子很难理解但仍尽力地调整情绪。



「俺认为有这么回事!有三个根据。首先,前来控诉的三对夫妻,他们完全互不相识。一对住板桥区受伤军人的泥水匠夫妇,另外一对是住上十条的贸易公司员工和他老婆,最后一对是池袋的酒吧招待。我很仔细地调查了内情,这三对夫妇在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的迹象。这么一来,控诉完全是自发性的,很难想是故意找麻烦之类的,而且也很难想是偶发事件。第二个理由,是护士的行踪。事件发生的时期,在医院上班的护士中,那几个能证明婴儿出生的护士全部辞职了,而且从那以后就行踪不明。好像是回故乡了,仿佛等着搜查开始似的消失了。很可疑。然后,最后一个理由……这个,京极,比起俺来是你比较擅长的领域……」



木场说道,看着京极堂。



「哪,京极,真有附身的遗传什么的吗?」



--莫非是附身的遗传?



京极堂的话在我脑中苏醒了。



果如所料,京极堂的表情显得不高兴。



「有那样的……谣言吗……?」



「有,而且是很令人厌恶的。」



木场很夸张地上下摇头,直率地回答:



「俺说起来是讨厌这种话题的了。呀,并不是不相信,但也不是相信。因为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很讨厌。我老妈曾经热中过以前的法术,非常在乎方向啦择日啦,即使知道不准确也还是在乎。真让人伤脑筋。而且,鬼怪啦神啦可用法律制裁,不是口自们出面的时候。」



「你的资讯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



「啊,委托香川所管辖的地区调查的结果。久远寺来到东京,是明治初期的时候,所以几乎不期待收获。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询问了。然后呢,调查结果是提到久远寺,原是城下(译注:以封建制领土的主要据城为中心发展的市镇)的御医,虽然一副名门的架子,但他出身的村子是所谓的被排挤的村子(译注:江户时代以后,如果村民有违反规定等的行为,全村即协议拒绝和那个人家住来和交易等,是一种私底下的裁判),交住的人也很少,绝不缔结婚姻,也没有亲戚,其理由是因为有『附身』的遗传。」



「什么附身?」



「我不清楚,说是欧休伯(音译,oshobo)附身的遗传。」



「欧休伯?」



「在赞岐(译注:旧国名,现在的香川县)一带的孩子妖怪。平时被看作是附在家里的家灵似的,像远野(译注:岩手县东南部)的『座敷童子』(译注:被相信是住东北地方住家的家神,像孩子似的红脸、头发下垂)。可是,我并不知道变成了遗传……」



「所谓附身遗传,究竟是什么?这一带是说御先附身(译注:御先狐,俗语说被饲养驯顺了后就会奉饲主的命令,会做出各种变化的不可思议的妖狐狸)和狐狸附身,是一样的吗?」



「……有一点不一样。附身遗传不是附身,是使之附身。也就是说,『使之附身的遗传』的意思。『御先持』(译注:妖狐饲主)啦、『使用饭纲』(译注:使用管狐施行法术或其人。管狐是想象中的小狐狸,具有神力,使用此种法术的一种祈祷师,将之放进竹管中搬运)啦这种施法术的人,只要想到他们是继承遗传的人就行了。这种遗传的人会使他人遭到附身的不幸,在共同群体里,当然会令人忌讳讨厌。如果结婚这等于是继承血统,所以是严厉的禁忌。」



「实际上没有这种不合情理的事!总之,这是封建时代遗留下来的吧?根本是迷信!现在是昭和二十七年呢。老爷、京极堂,你们两个都怎么啦?」



「关口君,非常遗憾,你认识得不够清楚唷。附身遗传的习俗,现在还根深抵固地存在。这件事不能漠视。」



京极堂突然抗拒似地说道。



「所谓附身遗传,是在民俗社会的一个解决方式。为解决共同体内发生的不可理解和不合情理的事,当作解决手段而设定的民俗解决方式。如同鬼的出身,■一定要是■异常诞生似的,村内发生了不幸事件时,■一定要是■附身遗传所造成的才行!」



「但是,附身本身只是单纯的神经症和精神病的病例吧。一面发生亢奋,产生心性的分离,这完全都是个人因素,不可能是让人附身的。」



「只从病理学方面来论及附身物是危险的唷。的确症状本身是你的领域……心理学啦病理学啦,是有能够解决的时候。但那只是其中一面而已。另一方面,也有从民俗学方面来看的。在这种时候,听说大部分的稻荷神(译注:主司食物稻作的神)等的民间信仰,都是受来自大陆蛊道和阴阳道的影响而发生的。但这只能说明其历史性的背景,实际上却无法说明发疯了似的附身症状。」



「是的。如果将这种胡说八道的民俗学式的装饰去除,留下的只是单纯的生病而已,『神经症』啦『精神病』什么的。」



「那是附身的另一面,并非本质唷。病理学能够解决的,只有附身内『凭依』的部分。至于『家庭的盛衰』和『太过富裕』的部分,则处于完全被漠视的情况。如此,就看不见含括了全部的『附身物的全体像』了。我呢,则认为,共同体中因经济的新价值被导入这个要因而产生的民俗解决方式,就是附身物。到目前为止,『富』等于收获的关系,而共同体不论好坏,正如同其名是『命运共同体』。但是,货币流通成为一般性的时候,共同体内部的『富的分配』就变得不平均了。换句话说,在同样的身分当中,会发生贫富的差距。然后,为了消除差距,解决方式是必要的。因此,人们就完全地接受了很久以前连绵传下来的『神附身』的方式,而创造出附身物。说起来,神附身就是为了将疑似非存在世上的『假想现实』,替换为存在世上之物的某种组织。很难接受的现实……是为了理解非日常的一种外在形式。亦即在日本附身物的发生是必然的,因为发生的风土环境已整备好了。换句话说,精神病理学的那一方面,是这个环境……说文化社会性的环境也可以,总之,被民俗学的那一方面所完全理解了。只要欠缺这两个方面的哪一个,就无法理解日本的附身物了。」



「我懂得你说的话。但是照你说的,有附身遗传的人会使别人附上什么吧?并不是自己附了什么吧?」



京极堂单边的眉毛扬起,做出惯有的表情,说道:



「不,不知是什么因素,有遗传的家系,经常会出现心性分离等的神经症和精神病患者。在统计上好像是这样。当然也有并非如此的情况,大概民俗性的风土改善了的话,就不会这样了。但现在出现了这种不幸的结果,所以才无法单纯地和个体的生病分割。这和文化与风土的条件有密切的关系。」



京极堂和木场都很沉着。只有我一个人在着急:



「是、是呀,久远寺家每一代都是女的。也就是说好几代以前就开始招女婿。那个附身遗传什么的,很早以前就没有了吧。」



「关口君,觉得你真奇怪。嘿,好吧。不过,所谓附身遗传呀,听说主要是由女性继承,所以婚姻被当作禁忌呢。」



「可是……」



不对。这种事根本无所谓。



「那……也许是这样,京极堂,那和这一次事件没关系吧。我从刚才就这么说!」



我紧咬着不松口。回答的是木场:



「有关系唷。关口,太难的话题我不懂。根据管辖区的报告,地方上的故老透露,久远寺家的人送来附在他人身上的不是狐狸、也不是狸猫,是什么『水子之灵』(译注:保护流产婴儿的神灵)的。」



我说不出话来了。京极堂的低声划破了沉默:



「喔,这就是『欧休伯附身的遗传』?我知道了。就像指使犬神的饲养犬神,指使竹管的饲养竹管狐狸者似的,欧休伯的家系必须饲养欧休伯一样,也就是说有必要养育『死去的孩子』……」



「是的。所以故老们说,从前,那些家伙们就持续杀婴儿,更何况现在!嗯,这种说法当然不能成为证据。但尽管如此,暗号也未免太合了吧?俺觉得真恐怖。如果现代真有这么个种族,那可不能放手不管吧!再说,这里又不是赞岐的乡下,是天下的帝国东京呢!」



「即使是东京,也有附身物存在唷。我们不是说今天没什么好运气、附了运气什么的吗?这就是附了什么的意思。换句话说,是『狐狸附身会带来财富』的省略语。赌博赚了钱的家伙,暂时成了附身遗传者,使役着附身物而独占财富。换句话说,这种风土不仅是乡下才有。」



「这种、用这种理由,你们就称那一家人是杀人犯吗?我不能理解!」



我再度激动了起来。



这和昨天对着加木津生气的情感是同质性的。昨天,我也对着加木津那不符合常识的态度生气。但今天不一样。不过,究竟我为了什么在生气?难道是因为对久远寺的家人……尤其是关于凉子有不利的发展而在生气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



「这家伙在发什么脾气?」



木场发出异于平时高亢的声音说道。京极堂仍如住常般若无其事地说道:



「很难分辨究竟出于私愤,还是公愤?」



「当然是义愤!那根本是无来由的歧视。国家权力以那种玩意儿为根据,将一般市民当作嫌疑犯来处理什么的,是太落伍的做法了。这不是既无视基本的人权,又搭不上民主主义的风潮,很粗率的话题吗?」



不对,令我激动的并不是那个理由。但是,从我嘴里却脱口而出和我的心情相反的常识论。



「的确,如你所说,这是与人种歧视和地域歧视同等极为根深恶劣的因习!是不应存在,而且是不能不努力除掉的因习。但这和认识现实情况又不相同。不认识,就无法改善。而且,不能闭眼无视于扭曲历史性的、文化性的事实。即使重新认识,将狐狸附身替换为昏睡状态,附身当作是神经症状,但留下了偏见,也仍不算是解决了问题吧。只需正确地直视现状,就知道现在那种充满偏见的古旧的因袭,仍然结实地存在。于是,在这种风土上才会发生这种事件。」



京极堂以没有抑杨顿挫的声调说道。



是的,我了解这种事。



木场收起扇子,抱着胳臂,叹着气,然后对着我说道:



「总觉得你们的谈话很奇怪,真是听不懂。关口,你认为这事件有什么解决方法吗?久远寺家族的确受到无缘无故的压迫和偏见,换句话说,是一个悲剧的家族。怎么说都因为祖先传下来,到现在为止,仍被世间一般的人用有色的眼光看待。但是,依俺看,因为如此才两桩事不能混为一谈。再怎么令人同情的家庭,久远寺家族每个人都很善良,但没有证据足以说明与事件毫无关联。正如你们所说,他们那群家伙都没有撒谎,而且入赘女婿进去的房间,是个没有出口的密室。但以这个条件能够解决实际上的问题吗?使一个人完全地消失这等事,是绝不可能的。」



「如果使用药物的话,并非不可能。」



「别搅和,京极!总之,关口,如果坚持你的主张,那么,那个入赘女婿只能是如烟般的消失,还是穿上天狗(译注:一种想象的妖怪,人形状,有翅膀,脸色赤红、鼻子高尖)的隐身蓑衣,消失无踪了?」



「这可好!天狗的隐身蓑衣,真是高见呢。藤牧变成威尔斯(译注:HerbertGeorgeWells,一八六六--一九四六,英国作家、评论家,为教育大众写了《时间机器》、《世界史概观》等作品,并想象原子弹爆炸,被称为SF之祖)笔下的隐形人,那可合道理的呢。他现在■仍在医院■里。然后在医院里打转徘徊,既喂老鼠吃饵,又把那捆日记里不宜公诸于世的部分抽出来。嗯,真是好方法。」



京极堂很愉快似地笑着说。可是,木场非常的认真,那双小眼睛无言地威吓着我。



「总而言之……呀,我的摸索的确进了死胡同。不过,老爷即使做了推理仍欠缺决定性的证据。如果要做出结论,资讯还不够……这是我想说的。」



「非常低调呢。关口君,即使偏向你来看你这种态度,还是有点儿奇怪。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京极堂问道。



不知道。有这回事吗?



特别的事情什么的……



--同学,一块儿来玩嘛!



那个时候,我……



我……



「好!」



木场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我的思考中断了。



「既然你事情想得这么多,怎么样?从现在开始一起搜查吧。俺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这真是意外的发展。



「告诉都已撤回了,还能以警察的身分调查吗?」



面对京极堂的问题,木场注意倾听了后答道,



「俺是刑事警察,不是侦探。即使没有委托人,但只要是事件就可以调查。预防犯罪于未然是公仆的责任。婴儿失踪事件虽然还无法弄清楚,不过,这一次是整个家庭都承认的失踪事件。知道侦探受委托的事实后,我就可以出马了。」



木场厚脸皮地笑了。



委托人--凉子,可以想象她对于警察的介入并不高兴。但事情演变至此,即使放着不管,木场也会插足进来。既然这样,我和他一块儿办,事情应该会稍微好一些。只要比木场早一步解决事件就行了。我不想使她因充满先入为主的调查而尝到不愉快的经验。



木场提议先听取久远寺家原本的佣人时藏、富子夫妇,对事情的解说。不用说,我正准备今天去拜访他们,所以答应了。



木场早已掌握了时藏夫妇的住处。这一对夫妻的孩子,在战争时死去,目前好像寄居在板桥经营干货店的远亲家里。我们留下正慢慢地开始读日记的主人,离开了京极堂。



这是第一次前住板桥。



板桥是旧中仙道的驿站镇(译注:以前曾是驿站),街道两旁有宛如繁华街的建筑物。一脚踩进岔路,那里是被土围墙和木板墙隔开的迷宫。战后,以复兴为名,所做的分区规划,将整条街直线地切成小块时,这条街仍然活泼地保持着曲线。这是沿着地形的形状自然产生完成的吧。走在这里的同时,给我一种在母体胎内绕着走似的安心感,以及看不见未来的不安的感觉。



「俺的家因为在小石川,这一带很熟哩。」



木场说道,眯起眼睛。然后笑着说,板桥地名的由来,是因为在石神井川上架起木板桥而取名,地名什么的其实很随便的。



那家店叫梅屋商店,大大地写着「干货」,挂着黑熏的招牌,是战祸烧毁后留下来的吧。



店面前,并排着各式各样腌制后晒干的鱼贝和干菜等,微黄的价格牌下垂着。建筑物、招牌和商品都是同样的色调,阴阴暗暗的。店头充满着干货独特的令人窒息的奥气。我沉默着,而木场好像很不喜欢,他在看来像在物色商品似的四处环顾后,说道:



「想喝一杯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请进。」



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们,守着店的妇人义务性地发出酬酢的声音。妇人年约四十岁,是个子娇小丰满的女性。她也穿着灰暗颜色的毛衣、肮脏的围裙。这位女性大概就是时藏夫妇的远亲吧。



木场以熟练的动作走近妇人,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后,从口袋掏出记事本,是证明警官的记事本。



妇人张着不能再撑大的小眼睛,很慌张地跑进家里,然后再回来引领我们进到屋里。



面对着店面的所谓饭厅,是简单地只放了矮脚食桌和食器柜的地方,三个露出衬里的座垫摆在榻榻米上。



连坐下的时间都没有,纸门就拉开了。妇人的脸露了出来,从她身后,泽田时藏将她推开似地走向前来,现身了。



时藏有如鹤似的枯瘦,有着全白的蓬发和很深的眼窝。



「警官有啥事儿?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回去!」



嘶哑却很有精神的声音,时藏老人安静地恐吓着。



从黑眼珠打的眼瞳中,能够感到经过岁月所培养出来的坚强的意志力。反过来说,这种眼瞳,有一种在事关和老人正常沟通这件事上,会令人先抱着一种断念想法的相当大的魄力。



「老先生,你的招呼可真激烈呀。不过,你和那个有情份的头家不是已经毫无关系了吗?你对待我们和蔼一些,也不会遭受处罚的呀。」



「对散播我大恩人谣言的人,没有可以说的,回去!」



「喂喂,别把俺和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混为一谈了。虽然看起来如此,我可是领国家薪水的公务员呢!」



时藏的表情更阴森了。眼瞳中的黑暗颜色愈来愈浓。



「国家到底为我们做了什么事儿?如果说国家为我做了什事事,那就只有杀死我儿子这件事了!」



「……时藏先生。」



木场用眼睛传来暗号,我悄悄地开了口:



「今天来问你的不是那件婴儿的事件。实际上,我们在找寻行踪不明的久远寺的年轻头家。你能不能跟我们稍微谈谈?」



「如果是这件事……如果是这件事,我无可奉告,什么都不知道!」



有瞬间的踌躇,但结果,老人更加地把心关闭了起来。



「没这回事吧!这是对你有大恩的久远寺家的一件大事呢!你多协助我们一些也无妨吧。」



「老爷……夫人,要你们找的吗?」



老人很明显地开始狼狈了。刺激他的忠义心,毕竟有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