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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听人转述的事。



当时,山下德一郎警部补[注]暴躁无比。



注:日本警察位阶共分九等,由上而下分别是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巡查部长及巡查。



在有高手云集美誉的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刑警当中,山下警部补也被视为一匹年轻的黑马,名号格外响亮,然而他却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遭遇挫折,从此以后,所作所为尽皆失利,简直就像被幸运女神给抛弃了似的。



成为他的挫折开端的无聊小事,就是去年夏季震惊社会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这桩案件最后发展成跨越一都三县的重大事件,于初始阶段担任搜查主任的不是别人,正是山下警部补其人。



原本应该指挥搜查的上司石井警部恰好负责别的案件,山下才有机会担任此一重大任务。



山下对于精英官僚的石井颇为欣赏,石井也对拥有相同资质的山下特别关照。因此山下经常留心讨好石井,而他的努力也有了回报,获得了这次大提拔。



无懈可击的现场勘察,有如典范的完美初期搜查。



山下对自己的指挥信心十足。



然而,结果却是一败涂地。搜查触礁,不但发展成屈辱的共同搜查,最后嫌犯还被东京警视厅给锁定了。换言之,山下没能立下半点功劳。不仅如此,石井在其他事件中犯错失势,身为石井心腹的山下受到牵连,在课内的立场跟着一落千丈。



背到底了。



山下认为警察机构是一种企业。



他把法律视为做生意所必须知道的条款,伦理和正义则是支撑它的商业道德。这么认定虽然会留下巨大的疑问,不过的确无论什么样的生意都建立在约定之上,而这些约定则是由商业道德这种道德观念所支撑,就像违反商业道德的商人会被唾弃为奸商一样,言行举止违背伦理正义的警察也不会被容许。这么想的话,倒也不会偏离得太远。



即使如此,只要心底存有这种想法,就绝对不会萌生出真挚的心情,认为无论是谁破的案,只要事件获得解决就好,或是只要犯罪减少,建立市民能够安居乐业的社会,就感到心满意足。



不管是其他人立下功劳,还是其他部署业绩提升,更别说被其他公司抢去生意,都只会教人懊恨不已,一点都不会让人开心。



竞争意识这种东西,每个人多少都有,所以也不能一概而论,去纠弹这样的意识。话虽如此,山下的竞争意识还是有些异常。



山下自从被派任到一课以后,之所以一直和石井警部密切往来,也是因为他敏感地嗅到了飞黄腾达的气味。对山下而言,石井是他出人头地与建功立业的门路。可是到了这步田地,山下对石井的评价变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在署内的待遇连锁性地恶化而引发的私怨,但是更准确地说,是山下对石井的将来感到绝望。他看到石井愚蠢的作为,明白了自己有能力超越这个蠢蛋。



石井失去了作为门路的资格,沦为一介竞争对手。



可是石井虽然曾经差点失势,现在却也重新挽回劣势,甚至有传闻说他即将在春季升迁为某处的警察署署长。



另一方面,山下却没有任何升官的迹象。



前几天,国家地方警察本部已在内部订定警察法的改正要纲,不久后可能就会进行组织的改编重组。



得在那之前想想办法……



虽然局势不太可能因此改变,山下却漠然地焦躁不安。



此时,传来了发生杀人事件的通报。



既然警察机构就像公司,对山下来说,事件就像是生意上的商品。



他火速赶到现场。



然而一看到现场,山下大失所望。



——这是什么离谱的状况啊?



戴着牛奶瓶底般的眼镜、年近退休的警官,惊恐万状、连珠炮似的滔滔不绝,而且还带有奇怪的口音,山下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辖区的刑警每一个都卑俗而粗鲁,感觉愚笨极了。从外表甚至分辨不出他们是流氓还是刑警。



至于不晓得是目击者还是关系人的人,也全都一脸鲁钝。女佣们只会像群麻雀般吱吱喳喳地吵个没完,掌柜则生得一张正面看过去像鲷鱼的脸孔,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都令人怀疑。



自称古董商的人一副马与老鼠交配生出来的诡异松弛容貌,说是外科医师的老人明明没喝酒,脸却红得有如醉汉。



惟一看起来能沟通的只有据说是东京出版社职员的两名女子,但是其中一个昏厥过去,另一个则一直在旁看护,连侦讯都无法顺利进行。



最令山下失望的,就是坐在庭院里的尸体。



——坐着的尸体。



光是这样就可笑极了,真是太离谱了。



而且还是个和尚。一副盘腿而坐的难看姿势——那是叫坐禅吧——而且头上还积着雪。



——是冻死的吧?



真是烂透了。可是警官和旅馆的人似乎都主张并非如此,但山下怎样都无法理解。



“那个,警部先生……”



“是警部补。”



“那个,能不能给点指示?”



“什么指示?”



“呃,那个……”



“哦,遗体啊。赶快确认之后收拾掉吧。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有什么不妥吗?”



“呃,说是要保持现场……”



“什么保持,不下去那里确认遗体的话,连是不是杀人都不知道吧?为什么连这点事都不先办好就请求支持?你是白痴吗?”



“呃,这……”



老警官立刻陷入狼狈。



秃头医师以异样高亢的声音插口:“警部补先生吗?容我僭越说句话,这是杀人。我是外科医师。就算从这里看也看得出来。要不然让我来验尸如何?”



“平民给我闭嘴一边去。说起来,从这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判断出什么?光线又暗,尸体还低着头,连脸都识别不出来。若是不下到近处查看,连是人还是人偶都判断不出来吧?”



“你们抵达前天还是亮的。从这个大厅是看不出来,但是刚才把晕倒的小姐扶去左侧突出的那个别馆——也就是现在小姐休息的地方的时候,我看到了。从那条走廊恰好可以看见尸体的侧面。颈骨的弯曲角度太不自然了,断了。”



——那又怎样?



“也有可能是意外折断的,不一定是杀人。”



“那是被打死的。”



“是吗?那么下手的就是你吧?”



“为什么会是我?”



“一定是吧,你如果不是凶手就是共犯。我说啊,被打死的人会在死后自己坐禅吗?如果你说的都对,那么那个和尚不是以那个姿势被打死的,就是被打死之后摆成那个姿势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那么凶手不就只剩下你们了吗?如果你们不是凶手的话,不管是杀人现场还是无意义的事后加工,你们都没有看见就太奇怪了。所以你是共犯。”



秃头医生的脸涨得更红了:“警察总是只会说些屁话!你们就只有那种蛮横、草率的思考吗?”



“什么!竟敢说这种侮蔑国家警察的话,我饶不了你!什么草率?给我收回!”



“谁要收回?怎么,你要逮捕我,判我刑是吗?办得到就试试看啊。我已经习惯啦。竟然无法理解状况有多么异常,你根本是脑袋有问题。我来帮你打开头盖骨,进行脑部摘除手术好了!”



“老先生,说得太过分了。”



古董商阻止医生的辱骂,然后把那张松弛的脸转向山下,用湿黏的口吻说:“这位警官先生没有立刻下到庭院,是因为庭院里没有任何脚印之故。这一点我们说明过很多次了。”



“脚印?”



“我们想请前来的刑警们确认这个状况,如此罢了。”



“没有脚印又怎么了?”



“这是发生在不可能状况之下的凶杀案。”



“不可能状况?”



“如此罢了。”



山下总算理解了。



“哦,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可是怎么会……”



山下陷入混乱,想用常识来压制混乱,却更加混乱了。这些目击者果然每一个都很可疑。



“山下先生,鉴识人员到了。”



益田——山下从本部带来的部下——通报鉴识人员抵达的消息。山下有如在猴群中看到了人类,感到一阵安心。



“噢,拍、拍照。听好了,不要下到庭院,就在上面拍。哦,辛苦了,麻烦你们了。照片拍好的话,把尸体收好。千万要趁着人还没下到庭院前拍好。唉……你,箱根辖区的你把关系人集合到别的房间,一个一个叫过来。唉……就借用一下隔壁房间吧。”



抵达之后三十分钟,山下总算开始行动了。



“辖区总共来了几个人?光只有人数多也没用哪。”



“刑警有四个,警官有……五个人呢。这也是没办法的啊。”



“哼,只会碍事……”



山下支开辖区的刑警,和益田两个人开始进行侦讯。他随便分派给辖区警官看似像样的工作,因此并没有发生什么纠纷。据说附近有一座寺院,于是派两个人去那里,剩下的就叫他们调查建筑物周围。这样一来,应该多少能恢复正常的调查步调。



可是在侦讯过程中,山下发现了警方的重大过失。听说关系人之一从现场消失了。山下抱住了头。



“山下先生,这下糟糕了……”



“我知道,我知道啦。呃……那个老糊涂的派出所警察叫什么?”



“阿部巡查。”



“对,把他给我叫来!”



益田连应声也马马虎虎,就离开了房间,山下的烦躁感染了他。山下的思考无法整合,再度陷入焦躁。他觉得要是看到那个畏畏缩缩的瓶底眼镜家伙,自己或许会当场咆哮出来。



纸门打开,瓶底探进脸来。



“喂!你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唉?”



不出所料,山下吼出来了。



“听说有一个关系人失踪了!你明明就在现场,怎么给我捅出这种娄子来!要是那家伙是凶手怎么办!你这个混账东西!”



“咦?是这样的吗?”



“什么是这样!那个说是杂志记者的小姐说他马上就会回来,不用担心,可是万一被他销毁证据,那该怎么办?”



“销毁证据?为什么?要怎么销毁?”



“啊,少啰嗦啦!快给我去找!”



山下打翻了烟灰缸。老糊涂的巡查吓坏了,飞也似的一转眼就溜得不见踪影。



——反正他一定什么都办不成。



最初搜查彻底失败了。



除了卧床的女性之外,全员在将近二十二点的时候完成了侦讯。此时遗体也总算被搬出庭院,然而这个时候发生了问题。



也就是遗体要怎么搬运的问题。通往这家仙石楼的道路狭窄,宽度并不足够让汽车通行。搜查员全都是徒步走来的。



“请求支持,明天再搬吧。现在这种天气也不必担心会腐烂。总之也只能先借个房间,让死者躺下了。”



鉴识人员不满地说:“没办法躺下啊。”



“为什么?哦,死后僵硬吗?”



“不是的。冻住了,以那个形状。”



“冻住了?拖拖拉拉的,所以冻结了吗?”



“不是的,冻结是更早以前的事,只是肯定是死后才冻结的。这没有进行司法解剖无法确定,不过死因是后脑……或者说颈部比较正确?那里遭到殴打而导致颈椎骨折。”



医师——久远寺的见解是正确的,山下觉得有点不甘心。



鉴识人员接着说:“这也还不是很明了,不过警部补,那名死者没有任何抵抗的迹象。所以是像那样盘腿打瞌睡还是干吗的时候,被人从后面用棍棒或铁棒之类的东西一记打下去,然后就这么断气,被弃置不管,接着冻结了。只能这么推测了。”



益田说:“可是山下先生,这和这里的人说的状况完全不吻合啊。如果相信这里的人说的话,那个死者是在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不知从何而来,然后在那里不为人知地死了。”



“这我知道,死亡推定时间呢?”



“不知道。”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吗?”



“所以就说冻结了。完全没有腐烂,一直是冷冻状态。只是考虑到今天的气温,就算是放置在屋外,我也不认为是死在——两点到三点吗?——这段时间。不解剖调查胃里的食物,是无法判断出什么的。话说回来,警部补,我们可以撤离了吗?”



鉴识人员瞪也似的看着山下,他们极不情愿在这种时间走下路况危险的山路吧。而且这里距离城镇的路程将近一小时,难怪他会表现出不满,不过该怪罪的是发生在这种偏僻之处的事件,这并不是山下的责任。



山下允许撤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这里的每一个家伙都在撒谎,客人和员工一定都套好口供了。”



“可是说谎的话,又何必制造出不可能的状况呢?只要说看见凶手的身影就好了。”



“里头一定有什么内情,让他们不能这么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



有如虚构般的状况——山下想这么说。自己的常识似乎无法通用,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急躁感纠缠着他。无法顺利沟通,让他有一种仿佛是自己无能的错觉。再这么继续下去,他甚至可能会对这里的人感觉到一种面对占领军般的自卑感。一想到这里,山下就浑身战栗。



“不,我绝对要揭发出来。”



所以他逞强地这么作结。



“可是,那个姓中禅寺的小姐感觉不像在说谎。而且其他人也不像是那种有胆子欺骗刑警的人。”



“益田,不可以靠感觉或直觉来判断事物。我们需要的是证据,还有证词,也就是自白。刑警必须去想的是该如何整合性地重现出犯罪状况,以及可以信服的犯罪动机。”



“哦……”



“那家伙看起来像犯人,所以有罪。这家伙看起来像好人,所以是清白的——这样子是不成调查的。光靠模拟的能搜查吗?这又不是长屋赏花[注一]。”



“什么?山下先生也会去寄席[注二]听落语啊?”



注一:“长屋赏花”是日本著名的古典落语(类似单口相声)作品之一,内容前半大致是长屋的吝啬房东邀请房客们一起去赏花,仔细一看,房东准备的食物竟是以粗茶模拟的酒、以白萝卜模拟的鱼板、以腌萝卜摸拟的煎蛋等,外表虽然相似,实际上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注二:表演落语、漫才(类似对口相声)、说书、杂艺、演唱等的大众演艺场。



“啰嗦。”



只是刚好想到,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含义。



“那个昏倒的女人怎么样了?”



“怎么样——要我去看看状况吗?”



“去啊,快点。”



山下自暴自弃地说,结果连益田都露出怨怼的表情来了。



益田很快就回来了。他说女人虽然醒了,却似乎仍然无法起身,山下迫不得已,只好前往女人休息的别馆。



走廊有种武家住宅的印象,简直是时代错乱的舞台装置。山下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读剧本就跑来演时代剧电影的演员。穿过走廊,便是一个像茶室般——虽然山下也不太懂茶室是什么样子——的圆形入口。益田拉开纸门。



中央铺了一床大被子,上面躺着一名娇小的女子。枕边坐着刚才那个姓中禅寺的小姐。山下向益田耳语,叫他请那个小姐回避。就算是比较正常的一个,这个小姐也是这群人的同伙。山下不愿意直接与她对话。因为或许又无法顺利地与她沟通。这种时候,益田就像是口译员一样。



中禅寺说“我明白了”,离开了房间。



山下取代她在枕边坐下。



“你可以说话吗?”



女子点头,这女人苍白得过了头。



山下询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姓饭洼。



“听说你从今早开始就一直卧床休息,是身体不舒服吗?”



“嗯。”



声音很细。



“是感冒了吗?”



“不,是……”



益田屈起身子问:“是不方便告诉我们的事吗?”



“你给我闭嘴,问话的人是我。你上午一直在睡觉,然后下午醒来一看,外头似乎在吵些什么,是吧?”



“有……有和尚……”



“死在庭院对吧?”



“有和尚飘浮在半空中。”



“啊?”山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和尚,有和尚在二楼的窗户……”



——这个女的也沟通不良。



山下哑口无言。



“你说和尚怎么了?”益田代替山下问道。



“是昨天半夜发生的事。我想去如厕,结果在二楼的走廊窗户看到一个和尚……和尚……”



“二楼?记得你昨晚是睡在那个……对面建筑物二楼那里吧。是发生在那里的事吗?”



“我吓了一跳……”



“你说和尚到底怎么啦!”



山下厉声逼问,女子“咿”了一声。



益田伸手制止山下,意思可能是交给他处理。虽然事情的发展不如己意,但是这种情况也迫不得已。山下听从了。



“你说二楼的窗户,是靠哪边的窗户呢?”



女子沉默了半晌,不久后以蚊子叫般的声音开始说了:“看得见前庭的那边,我很怕,急忙折回房间,结果一整晚天花板上都有声音,我睡不着,然后到了早上……”



说到这里,女子的声音开始颤抖,音量稍微变大了些。原本一直朦胧地望着天花板电灯或某处的视线突然转向山下。她的瞳眸一片湿润,眉毛细致,脸庞小巧,五官十分标致。山下想起了少女杂志的插图。



“结果……”



“等一下,可以请你多说一点那个和尚的事吗?那个和尚在窗户外面吗?是什么样子呢?”益田用安抚的口气询问。



山下只是听着。



女子点了一下头。



“那个和尚……在我看来,就像是贴在窗户上。不对,他就是贴在窗户上。我一发现,和尚就往上逃走了。”



“往上?屋顶上面吗?”



女子再次点头。



“所以你觉得害怕,回到了房间对吧?你的房间……是叫什么的房间?”



“最角落的,从这座庭院也看得到,我记得是……对,是寻牛之间。”



“寻牛?哦,嗯,我了解了。所以你再也睡不着了是吧?”



“有声音——我觉得和尚就在屋顶上,我觉得不可能,可是还是有喀哒喀哒的声音。”



“你没有告诉旅馆的人吗?”



“我不敢到走廊上去。”



“哦。”



此时益田望向山下,山下敏感地察觉,却无视于他。益田的嘴巴微妙地扭曲,眉尾也垂下了,然后他继续发问:“然后呢?到了早上,怎么样了吗?”



“嗯……”



感觉上女子正逐渐恢复平静。



果真如此,虽然教人气结,但这都是益田的功劳。



“早上……”



益田问是几点左右,女子坦率地回答大约是六点。



“不知不觉间,声音也停了,所以我……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



“是……梦吗?”



“不是的,”女子说,“不是梦,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的确看到也听到了,但不可思议的是,事情一结束,我却也觉得好像是我搞错了一样——或者说我希望是我搞错了——是想要否定它的心情影响了记忆吗?”



“这是常有的事。”益田应和着说。



山下以前都没有发现,这名部下意外地善于应对。



“总之,我稍微冷静了些,而且外头也变亮了,雪好像也停了,所以我打开拉窗窥看。一看见明亮的早晨景象,我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一整晚的傻事。”



“原来如此,我能够了解。然后呢?”



“我想要呼吸外头的空气,打开窗户出去,外面有一个平台,我走到那里。我的房间在角落,平台围绕到建筑物的旁边,走到那里,就可以看到这里的……旁边的那座庭院。我不经意地望向那座庭院,结果……”



“结果?”



益田侧着头问,可是山下不怎么想听。反正女人一定会说出山下无法理解的话来。



“我望向这座庭院,结果……”



“看到一个和尚飘浮在空中。”



“啊……”山下吐出一个大到不能再大的叹息。



此时纸门突然打开,瓶底脸探了进来。



“那个,不好意思。人回来了。”



“人?哪个人?哦,逃亡者是吧!”



“不是,他自己乖乖回来了,并没有逃亡。”



“啊,啰嗦啦!让开!”



山下推开巡查,来到走廊。



玄关站着两名男子。



“为什么有两个!竟然给我跑了两个人吗!”



这个时候,山下完全失去自制力了。



*



我大约是在十点四十分抵达仙石楼的吧。



我整理好行装,正要离开富士见屋的时候,妻子她们回来了。我笨口拙舌地说明事情原委,结果出发时已经过了七点半。也因为出发得晚,结果路上还是花了三个小时。我觉得我已经相当努力地赶路了,却还是远不及飞毛腿的地步。



一如往例,我无法对妻子她们简要地说明原由。



可是两个人都已经习惯了,似乎也了解了我想说的话。



妻子只说了一句:“不要涉入太深喔。”



路程比想像中的艰辛许多。



当然没有路灯,而且这是个不见月光的暗夜,要是没有鸟口的话,我一定已经遇难了。根本没工夫为京极堂担心。



费尽千辛万苦,总算穿过漆黑夜晚的隧道之后……



夜晚的黑暗中还有更加黝黑的夜晚团块。



那就是仙石楼。



夜晚团块的形状和大小都不明了,不仅如此,还喧嚣地蠕动着,仿佛它是个活物,一点都不像建筑物。建筑物不会蠕动。可能是因为鸟口所说的巨木生长在屋顶之上吧。建筑物与树木之间的境界暧昧不明。每当树木摇晃,看起来就像整幢建筑物都在蠕动。



一位巡查戴着度数似乎很深的黑框圆眼镜,微屈着腰站在门口。巡查发现我们,把手放在眼镜框上,凝视了我们半晌,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摇摇晃晃地原地踏了几步,急急忙忙地跑进里面。



“啊,鸟口,你好像已经是嫌疑犯喽。”



“嗯,好像已经曝光了呢,老大。”



“谁是老大啊?话说回来,仔细想想,我到底该说些什么来证明我的身份呢?还有,我今天可以住宿在这里吧?”



“登山电车已经没有班次了,要是全程徒步走回那里,天都已经亮了。会死人的。在这里过夜就好了,不要紧的。一股傻劲,比大海更深。”



鸟口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里头一片乱哄哄。玄关有几名男子。从服装推测,他们似乎是鉴识人员。他们可能正要撤离。我们等待他们走出门外,待最后一个人离开后,才进入里面。一走进里面,数名男子便把走廊踩得震天价响地出现了。



“为什么有两个!竟然给我跑了两个人吗?”



一名男子披散着三七分的头发叫嚣着。年约三十,眼神相当神经质,鼻子尖挺,有着一张歌舞伎演员般的秀气脸孔。



刚才的巡查开口了,他的腔调有口音。



“这边的这位我没见过。”



“你这家伙的记忆能信吗?喂,你们两个!”



男子以歇斯底里的动作指着我们。



“混、混账东西,你、你们要怎么负责?”



他陷入错乱了。这种场合,先错乱的人先赢,其余的人大多都会冷静下来。我当然也急速地冷静了下来,只是男子过于激动,我的心跳也跟着加速了。



“哦,不好意思偷溜出去,让你们担心了,我是去接这位先生的。这位先生是个严重的路痴,要是扔下他不管,好好的一个大人可能会就这么走丢了……”



鸟口说着牵强的借口。所谓严重的路痴,指的当然是我。这个托词似乎是他在路上想到的,但是在听惯京极堂诡辩的我听来,实在是破绽百出。我提心吊胆,担心谎言随时都会被揭发。



“这、这家伙是谁?”



“我……”我吞吞吐吐起来。



“这位……这位是今晚要住宿在这里的作家关口巽老师。我们委托他撰写这次采访的报道。老师,深夜里辛苦您走这一趟了。”



是中禅寺敦子,简直就是救世主。



“作家?这个人?哈!”



男子送上露骨的侮蔑视线。



“敝、敝姓关口。”



“我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山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今天这里发现了离奇死亡的尸体,目前警方正在进行搜查。我负责指挥现场,也就是搜查主任。总之,这家旅馆目前成了临时搜查本部。我不晓得你是作家还是谁,总之别给我妨碍搜查啊。喂,你这家伙,我有多到问不完的问题要问你,赶快给我过……咦?”



山下搜查主任指着鸟口说了一串之后,盯着我的脸,把头倾斜了十度左右。



“作家关口?”



一旁的年轻刑警对山下耳语了几句。



“啊!那个关口!”



山下反射性地轻呼,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总、总之不许你来碍事。喂,那边那个男的,赶快给我过来。"



鸟口一脸窝囊地转向我,然后随着蛮横的刑警消失到里面了。至于我,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像个白痴般呆杵着。我连鞋也没脱,站在玄关,于是敦子伸手接过我的行李。



“我还以为是哥哥会来。对不起,关口老师,旅馆这边我已经交代了,费用当然由稀谭舍来负担……”



“这事不打紧……小敦,刚刚那个刑警……”



“哦,那个人是石井警部的部下喔,所以应该听说过老师的事吧。最近在神奈川一带的警察当中,关口巽可是位大名人呢。”



我从去年秋季到年底被卷入的事件,全都发生在神奈川本部的辖区内。石井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警部。



此时女佣过来,先领我到房间去。



听说榎木津侦探还未现身。



我穿过迷宫般的走廊,爬上特异的楼梯。



因为完全无法掌握外观,屋内的结构更形同迷宫。构造细长、连续八个并列的门户中,正面左边算过来第四间是我的房间。



房间里很温暖。用不着我担心,住宿的准备似乎也已经完全安排好了。我一脱下外套,女佣便立刻接下。待遇和富士见屋果然大不相同,小熊老爷子就没有细心到这种地步。



“总觉得演变成不得了的大事了,这种事我还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呢。杀人事件真是太恐怖了……”



女佣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在这种情况下,无法招待周到,实在是对不起。待会儿掌柜的会过来打招呼……”



“啊,招呼就不必了。可以给我茶或是水吗?”



我这种客人才没资格劳烦旅馆员工来打招呼。女佣说“我立刻送来”,跪坐着向我行礼。然后她半抬起头,眼睛朝上地看我说:“请问,仙石楼会怎么样呢?”



“什么叫怎么样?”



“像是受到闭馆还是勒令歇业之类的惩处……”



“不会这样吧。”



一般来说不会有这种事,只是我这番发言也没有确实的根据。



即使如此,女佣似乎还是放下心来,说完“请稍等”之后离开了。



我伸出双腿,把手撑在后面,仰起身子。榻榻米冰凉冰凉的。我看见坐垫,把它拖了过来,折成两半后当成枕头塞在后脑勺下,躺了下来。



壁龛挂了一幅挂轴。



上面画了一幅漆黑的牛跳跃的图案。



从黑牛的鼻尖延伸出来的缰绳,握在一个模样像中国孩童的人物手中。他看起来也像是在跳跃的样子,面无表情。



因为我躺着看,画看起来当然也是横的。



一时间,我专心在那幅画上。



哒哒、哒哒的声音响起,是面无表情的中国人在那里跑来跑去吗?



或者……是老鼠。



外门“喀啦啦”打开。



接着纸门开了,敦子的脸从缝隙间探进来。



我慌忙跳起来,坐正姿势。



“老师,我送茶来了,也请旅馆做了饭团。您一定饿了吧。”



托盘上放着堆积如山的饭团,可能也有鸟口的份吧。



“哦,这么说来我还没吃饭。谢谢……”



敦子背后露出久远寺老人的脸。



“久、久远寺……医生。”



“啊,好久不见了,真是好久不见了,关口。哎,没想到连你也来了。谢谢你啊。没想到我又被卷进这么奇怪的事情里头,看样子是我平日太作恶多端了吧。”



久远寺开朗地说,只是陷在颊肉里的一双眼睛看起来有些寂寞。



“您、您好,之前真是……”



多么陈腐的寒暄啊。



去年夏天。



有如高烧不退的一星期。



我遭到了仿佛过去的人生全数遭到否定的巨大——太过于巨大的冲击。关于这一点,这名老人应该也是一样的。我对久远寺老人,以及久远寺老人对我,应该都怀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情感。



然而我却只想得出仿佛见到阔别一年的亲戚般的可笑寒暄。



也没有特别的感慨。



微微掠过胸中犹如感伤的情绪,是因为毫无感慨而萌生的寂寥感吗?或者是对于再也无法挽回的过往昔日的丧失感?



——或许就是这样。



就像过年一样。在来临之前毫无意义地兴奋,但实际到了那一天,却也无甚特别。因为得不到期待中的那种感觉,而且希望那种感觉迟早会造访,都一把岁数的我才会拖拖拉拉地不想结束过年。可是那种感觉或许只会在某种时期、忽然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造访。而过了那段时期以后,一切都只是幻想。



孩提时代欢乐的过年,年轻时候旅行的兴奋,还有那个事件,全都再也不会重回我身上了。



尽管那个事件现实中的确发生过,我也确实体验过……



忽地,我感到寂寞万分。



“怎么啦?关口?”



“不,那个……”



——就是这样的。



不,非得这样不可。



我怀着分不清是寂寥还是失落的感觉,徐徐恢复平静。



“我来介绍,这位是古董商今川先生。”



一个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跟着走了进来。



“敝姓今川,幸会。”



“敝姓关口。”



我们围着矮桌坐下。



今川的眼睛和鼻子都很大,而且眉毛和胡子很浓,嘴唇也很厚。特别是鼻子大而发达,那张喜感的脸让我感觉很亲近。



“事态似乎很严重呢。话说回来,鸟口还在接受侦讯吗?”



“不幸的是,他好像被狠狠地训了一顿。被当成嫌犯了。”敦子像个恶作剧的孩童般吐舌说。帮助鸟口溜出现场的就是敦子。



“那家伙被教训教训也好。”



“可是关口老师弄得不好也会被同样捉去教训哟。若是给您添麻烦就不好了,请您配合我们的说词。就算隐瞒您在汤本住宿的旅馆不说,也马上就会曝光,若是事后查明和供述有所矛盾,会惹来不少麻烦,所以基本上请您实话实说就可以了。只是关于工作,就说您事前已经接到我们的委托。”敦子谆谆告诫地说。



然后敦子比鸟口更详细一些地把事件的状况说明给我听。



不管听多少遍,都教人摸不着头绪。



“可是那个侦探真的会来吗?”我问。



“他说要来的。对不对,久远寺医生?”



“是啊,他还是老样子,不晓得在讲些什么,我都怀疑他是否还记得我。可是他很爽快地答应喽。”



此时今川发言了:“从各位的话听来,那位侦探似乎是个很不得了的人物,但他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真的很恐怖的,那个侦探糟糕到了无可言喻的地步。就我所知,他根本是侦探史上最糟糕的一个侦探了。对不对?”



我征求敦子的同意。久远寺老人既然都主动把他请来了,肯定是完全误会了那个侦探。可是敦子说出令人意外的话:“嗯……可是对于这类事件,他的能力或许可以发挥效果。”



“你说榎木津吗?”



我面露难色,不知为何今川有了反应:“榎木津?那位侦探姓榎木津吗?梗木再加上津津有味的津?”



“今川先生,你认识他吗?”



“呃,或许是我认识的人的亲戚,不过这个姓很少见,或许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不,如果说他是个怪人的话,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今川,你说的那个认识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哦,是我军旅时代的长官。”



“你是陆军吗?”



“不,我是海军。”



“关口老师,那……”



“嗯,那应该是榎木津本人吧。我记得他哥哥是陆军……”



榎木津这种珍奇的姓不是到处都有的。



仔细询问之下——或者说越听越觉得今川的长官、一个怪人青年将校,绝对就是榎木津礼二郎其人。名字姑且不论,那么奇怪的人不是随随便便就有的。



我们面面相觑,然后同声叹了一口气。



既然今川认识榎木津,那也不必说明了。这是失望的叹息。



“那个人的家世应该相当显赫,然而现在却在当侦探吗?我完全无法想像。说到侦探,我一直以为是头上戴着鸭舌帽的那种人呢。”



“不知道榎木津侦探阁下这次又会以什么样的打扮登场……”



我想他会这么晚还没有到,一定是因为在挑选衣服吧。



反正他一定会以光怪陆离到极点的装扮登场。



这么一想,我更加消沉了。



短暂的沉默。



纸门冷不防地打开,一个不同于刚才的女佣探进头来。“恕我失礼,医生,还有客人……”



她的表情有些紧迫。



“噢,阿鹭,怎么啦?”



“那个,去了明慧寺的刑警先生,带了一个和尚回来了。”



“哦?然后呢?”



“听说和刑警先生一起回来的和尚叫做和田慈行师父,而过世的那位则是叫……小坂了稔师父。就是……”



“咦?”今川大声说,“那,我已经见到我在等的人了吗?!”



我们在阿鹭的带领下急忙下楼。



我完全搞不清楚在哪个地方转弯,哪个房间又是和哪里相通。我只是没头没脑地跟在后面,在众人引导下抵达了该房间。



打开纸门一看,方才的刑警们和鸟口在里面。刑警的人数似乎增加了。山下一看到我们,立刻露出厉鬼般的表情怒吼:“干吗!滚出去!”



敦子说:“我们听说有明慧寺的师父前来,我刚才也说过,我们是来这里采访的,但是看这情形,似乎也无法按计划进行采访,所以想向那位师父……”



“啊,受不了。那种事怎么样都……啊,喂,你。你叫今川是吧?你来得正好,过来一下。”



山下面露青筋,一走过来,就抓住了今川的肩膀。



鸟口随即出声:“那我可以走了吗?”



“不行,你太可疑了!”



山下吼也似的说道,半强迫地拖着今川,消失到隔壁房间去了。隔壁房间只能瞄到一点,似乎是一间佛堂。我听见高声说话的声音,却听不清楚是在说些什么。



我正迷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年轻的刑警偷偷摸摸地靠了过来。



“你是关口老师?”



“咦?嗯。”



“敝姓益田。听说你在逗子的‘金色骷髅事件’当中大显身手。我是从石井警部那里听说的。”



“咦?没……没那回事……”



“你不记得我了吗?之前横滨发生绑架事件的时候,向老师问话的……就是我呀。”



“啊?是这样的吗?”



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不,我不可能记得。即使没做任何亏心事,我依然经常是个行迹鬼祟的人。在警察盘问或侦讯这种状况下,我绝对身陷极度紧张的状态,所以完全不会留下任何客观的记忆。



益田这个刑警虽然有点嬉皮笑脸的,却不像是个坏人。



“喏,我就说老师很有名吧。”



“世界真小呢,警察满世间。”



敦子与鸟口一个接一个说。



其他凶悍的刑警瞪了过来,益田略微耸了耸肩,离开我身边。



“关口,看样子你也是作恶多端哪。”久远寺老人悄声说。



三分钟过去,纸门粗暴地打开,伴随着骂声,山下与今川在险恶的气氛中走了出来。



“啊!我什么事没见过,我无法信服!你刚才不是说你谈生意的对象是小坂了稔吗?这种事一查就知道了!现在就给我招!”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与那位和尚只有书信往来而已。真的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什么叫如此罢了!扯谎!嗯?你们干什么像个白痴似的杵在那里!喂,把老百姓给我赶出去!听不懂吗!”



“嗯,老百姓可以回去了是吗?”



“你不行!喂,益田,给我赶出去!”



“可是山下先生……”



“肃静,这可是在佛祖面前。”



沉着、充满威严的声音。



音量不大,却在一瞬间慑住了房间里的一切事物。



山下也突然静下来了,所有人同时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纸门的另一侧,是一幅被切割下来的景色。



完全打开的纸门后,佛坛前,有一团像黑色破布的东西,是尸体。



旁边站着一名僧侣。



盘踞在这一侧的喧嚣与执念等猥琐的事物,隔着一道门槛,完全消失得一干二净。就连空气看起来也是清澈的,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这当然是错觉。



僧人朝着破布——尸体行了一礼,以庄严的动作进入俗世——这边的房间。



然后他静静地背对我们,再度合掌行礼后,无声无息地关上纸门。



他端正姿势,再次转向我们。



缁衣的衣袖因风吹而鼓胀,随即萎缩下去。灰色的朴素袈裟称为缁衣,是僧侣常见的穿着。然而……



——这个人是尼僧吗?



不,刚才的声音是男的。



但是……



僧侣的长相甚至令人错认为是尼僧……



俊美极了。



眼睛细长,睫毛浓密,脸庞小巧而端正。



他的举手投足与外貌仪容,没有一丝可挑剔之处。



个子虽小,但姿势端庄,整个人看起来身形庞大了两倍左右。



美僧看见我们,上身没有半点晃动,静静地走过来,在敦子面前停步,然后开口了:“敢问是稀谭舍的人员?”



“啊,是的。”



“请问是饭洼小姐吗?”



“饭、饭洼她身体不适,正在休息。我是《稀谭月报》的编辑,敝姓中禅寺。”



“贫僧已经听说了。贫僧是明慧寺的僧侣,名唤和田慈行。虽然遭逢如斯不测……采访一事该如何处置?”



敦子难得地穷于回答,面露狼狈地望向我。然后她又看看山下,这么说道:“虽、虽然敝社非常希望能够进行采访,但是警方……还有贵寺也……”



“本寺可以接受采访,全无问题。”



“可是,那个……过世的是……”



“您是指……被害人吗?确实,邻室那具怪异的尸骸是本寺云水了稔和尚。不过据闻遗体将送交司法解剖,因此亦无法为他举行葬仪。听说贵社想要采访的是寺院的修行,那么无论发生任何不测之事,吾等每日之修行亦不会有任何改变。”



山下紧握双拳,插了进来:“那个……喂,和田先生。包括这个小姐在内,这里的人全都是嫌疑犯,而且他们的嫌疑是杀害你们寺院的和尚。”



“所以?”



慈行和尚转向山下。



“什么所以……”



“贫僧是问,所以那又如何呢?”



“所以说嫌疑犯……”



“嫌疑犯将被警方限制行动,无法自由外出——如果您是这个意思,那么也无可奈何。这几位在真正的凶手被逮捕之前,都会被监禁在这里吗?”



“不,这……”



警方应该没有权限把一般人的行动限制到这个地步。



“况且,难道凶手不可能是这几位以外的人吗?了稔师父早在四日之前,便行踪不明。”



“也、也是有这个可能,可是……”



“例如说,或许我就是凶手。”



慈行和尚笑了——看起来。



“据闻了稔师父与世俗多所牵涉。即便遭逢如斯末路,亦是其身之不德所招致。”



“但是也没这样就活该被杀的道理啊!”



“所言甚是。本寺也会不遗余力,协助搜查。盼警方能够尽速逮捕凶嫌。只是……”



“只是?”



“请警方不要妨碍本寺修行。”



“呃?”



“贫僧的意思是,希望警方切勿做出搅乱寺院宁静的无礼之举。如此一来,本寺三十五名云水,将悉数协助警方办案。另外,贫僧凡事最重秩序。出版社的各位,请依照当初的预定,在明日午后二时进行采访。中禅寺小姐,可以吗?”



山下哑然失声。接着敦子开口了:“请问……”



“什么?”



“贵寺没有女人禁制吗?”



“那类古老因习早已抛却。请勿担心。”



慈行和尚说完之后,瞥了我一眼。



正看得出神的我倒吸了一口气。



“恕我就此告退。”



慈行穿过我们,来到面对走廊的纸门前,重新转向这里,深深行礼。他抬头的同时,背后的纸门无声无息地左右开启。



那里站着两名年轻的僧侣。慈行走到走廊,在两人中央停步,回过头来,隔着肩膀望向我们。



两名年轻的僧侣深深行礼之后,关上了纸门。



“什、什么跟什么啊,喂。”山下发出错愕的声音。



“山下先生,你要怀疑我们也好,可是寺院那些人看起来也很可疑呢。”



鸟口亲昵地说。益田跟着说:“得扩大搜查的范围才行,还得检讨鉴识的分析,还有辖区的报告……”



“闭嘴!不许指使我,给我安静一点。”



山下失去了霸气。



“请问……”敦子提心吊胆地开口。



“关于明天的事……”



“我知道,采访是吧?唔,也不能把你们全部逮捕……不过你们得把具体安排交代清楚。呃……”



山下像要掩饰错乱似的按住了脸,说他明天再决定。



日期过了一天。鸟口也暂时获得释放,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



可能是因为敦子去了女同事身边,没了听他抱怨的对象,鸟口跟着我过来。



“太过分了,这是越权行为,是国家权力的滥用。”



鸟口频频嘟哝,抒发不平。



一问之下,他拍摄的底片似乎被当成证物给没收了。



“这有什么办法?就当做国家警察免费帮你冲洗照片,该心存感激才对。”



“我只拍了三张而已,根本是损失了。而且那是艺术作品,冲洗的技巧很重要的,门外汉才没办法胜任。那是我的自信之作,标题就叫……对,‘老人与梅’……”



“你之前不是说那是柏树吗?真是随便。而且冲洗的人又不是门外汉,应该会洗得比你好。对了,有饭团,你要吃吗?”



“当然了。饿肚子不能编蔺草[注]。”



注:这句俗语正确说法应该是“饿肚子不能上战场”。“编蔺草”日文发音与“上战场”相似。



这次的口误感觉像是故意的。



鸟口的特色是浑然天成的迷糊,若是故意的就不好笑了。这样的搞笑会流于技巧。



鸟口一直叨念个没完,但是他一看到我房间里的饭团,食欲便似乎胜过了愤懑,吃着吃着人就温顺下来了。接着他说:“那个警部补不行,木场先生比他优秀多了。”



木场指的是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是我的老熟人了。



鸟口吃了六个之多的饭团。



大胃王青年编辑还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但是房间里已经没有粮食了。



“咦?是连续的吗?”



鸟口打量我的房间似的四处张望,看到壁龛的挂轴,这么呢喃。我不懂他在说什么。



此时女佣过来铺床了。



以此为契机,鸟口返回房间,而我更换衣服,独自躺上床去。



——京极堂今天会回来吗?



我不在的日子,至少也该回来啊。



我想着这种事,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连做梦的工夫都没有。



“老师、老师……”



鸟口“啪哒啪哒”地踩出脚步声过来,吵醒了我的安眠。不过我与其说是睡着,感觉更像是意识断绝,昨天的疲劳感依旧残留着。看样子已经到了早上,但是昨晚历经长途跋涉,而且过了一点钟才睡,我依然困极了。



“干吗?为什么你老是要妨碍我的安眠?”



“那是因为老师老是在睡觉啊。像我,吃得太胀,连觉也没睡呢。”



“谁叫你那么贪吃,到底是怎么了?”



现在才六点。



“先别管那么多,快过来吧。”



我一起身,鸟口就说我的浴衣穿得很奇怪,大笑不止。



“带子绑得太高啦,简直就像蒙古的民族服装嘛,啊哈哈。”



“你真是够失礼的。这有什么关系?到底要干吗啊?”



“现在正在搬出遗体。好像困难重重,值得一看哟。”



“困难重重?什么东西困难重重?”



“喏,披件棉袍吧。如果要更衣的话请快点。”



我被鸟口拉着手拖出房间,恰好今川也正走出房间。今川好像住在最右边的房间。



走廊上的搜查员比昨天更多,搜查已经开始了,支援人员可能一大早就赶到了。



我们在走廊上走了不一会儿,便遇到了久远寺老人。



“噢,真早呢。快看,他们竟然搬出那种玩意儿来,这简直是庆典了嘛。”



几名男子搬来了一样奇异的东西。



像是暖桌的木框……不,比较接近担架。两根长棒子之间设置了笼子,笼子像椅子般附有靠背。总之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什么?”



“担椅吧,是明治时代的交通工具。客人坐在轿子的部分,由四个男人担着棒子,还真是原始哪。箱根这里因为道路险恶,人力车不好上来,而且也不像江户时代有轿夫,所以这玩意儿好像便流行起来了。据说外国人特别喜欢。喏,在印度还是非洲,人不是都会骑在大象身上吗?感觉可能就像那样,让他们格外中意吧。也就是把日本人贬低为未开化人民,当成大象对待。”



“哦……”



前天京极堂还生气地说不可以用博物学的角度看待日本文化,不过对于当时的外国观光客而言,日本人除了博物学的对象以外,真的什么也不是吧。



担椅被搬进大厅里。



“据说这座仙石楼以前的客人有五成都是外国人,所以还保留着自家用的担椅。”



“有那么多外国人吗?”



“很多啊。外国人以前不能够在日本国内自由迁徙,只有箱根这里是特别休养地,允许外国人滞留,是不折不扣的外国人休养地。哦,放上去了。这景象真是滑稽哪。”



久远寺老人扬扬下巴。



我和鸟口以及今川站在走廊角落,偷看这幅景象。



大厅里,数名不知是警官还是鉴识人员正把昨天那团破布放上担椅。在早晨的阳光下一看,那只是个坐着的和尚。看起来就像即身佛[注]或蜡像一般,一点都不像尸体。



注:又称全身舍利,有些高僧圆寂之后尸体并不腐朽,自然风干成为木乃伊,称即身佛。



山下警部补揉着困倦的红眼,正尖声怪叫着。



“已经叫车到山脚下了吧?拜托千万别给我这么怪模怪样地在街上游行啊。要是被拍照,登上报纸可就惨了。”



众搜查员齐瞪向山下,仿佛在说“我们又不是喜欢才做的”。当然没有半个人搭理他,山下这个人惹来了所有人的反感。



遗体被盖上一块布。



众人也没把担椅扛在肩上,而是像抬桶棺般,浑身无力、一脸阴沉地出发了。



尸体移开后,敦子和一名有如大病初愈的女子出现了。



女子之所以看起来如此,主要还是因为她的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她就是饭洼女士。



敦子介绍饭洼之后,凑近我身边,悄声说:“老师,在空中浮游的僧侣——这是妖魔鬼怪之类的吗?”



“不晓得呢,我不是京极堂,所以不知道,不过应该也有这种妖怪吧?据说天狗原本也是和尚嘛。我听令兄说过,天狗是过于自大而堕入魔道的修佛者。若是风风光光地变成了天狗的和尚,应该也能够飞天吧。”



因为都有变成老鼠的和尚了。



可是敦子说“这不是在开玩笑哟”,接着她告诉我饭洼女士的体验。



我来到箱根之后,听到的净是些怪谈。



今川和久远寺老人也一脸纳闷。



蓦地,四周吵闹起来。掌柜与女佣约摸三人一脸阴郁地从柜台那里跑了过来。



后面跟着一名像厨师的男子,可能是通勤的厨子吧。



大厅传来争论的声音。



“老师,警察好像起内讧了呢。”鸟口不愉快地说。是辖区和本部的意见相左了吗?



我竖起耳朵。



“啊,那个小伙子遭到围攻了。那种尖酸刻薄的家伙就会遭人厌恶,不会出人头地的。”



就像久远寺老人说的,因为受不了山下的搜查方针——或者说山下本人——辖区的人似乎群起反抗了。



当我回过神时,益田刑警正站在我背后。



“啊,终于爆发了哪。”年轻刑警苦笑着,“虽然山下先生也不是个坏人啦……真伤脑筋呢。”



鸟口睁圆了眼睛问:“刑警可以随便跟我们这些嫌疑犯交谈吗?”



“没关系吧,反正你们又不是凶手。所以也就是一般老百姓。我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受到老百姓爱戴的警官。”



“可是,喏,你的上司寡不敌众,情势危急。你应该去助他一臂之力才对啊,刑警先生。”



“哈哈哈,我不适合做那种事。”



益田笑道,却立刻被山下给大声唤去了。



紧接着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也被叫了过去。“反正全部都给我过来!”神经质的警部补有些激动地说,激烈地招了好几次手。可是与他夸张的手势相反,辖区的刑警们格外冷淡。



山下的额头与脖子暴出青筋,声嘶力竭地说:“听好了,我现在就让凶手招认!凶手就在这些家伙里面。不,这些家伙全都是凶手。这是整家旅馆勾结全部客人所进行的犯罪!”



“警部补,这再怎么说都太胡来了。我不晓得你算不算大人物,可是如果你以为可以这样为所欲为,那你就错了。别小看现场的人,你要是再不适可而止一点,辖区会联络本部,请本部换掉你这个负责人!”



“混账东西!你敢就试试看。像你这种小角色,我两三下就可以让你卷铺盖走路。听好了,老早就死掉而且冻结的尸体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没有人看见地出现在庭院里——哪个世界会发生这样的事!还说那个和尚从前晚开始就在空中飞舞!要是完全相信这些家伙的证词,可能吗!这根本是疯了!谁能相信啊,混账!”



受到孤立的精英警部补的激情到达极限,此时玄关传来了怪声。



山下似乎真的濒临极限,他“咻”的用力吐出一口气,又像哮喘病患者似的吸气,颤抖着声音说:“怎、怎么了?”



一阵格外快活的大笑从玄关那里徐徐靠近,停在我们所在的大厅入口。



“我来了!”



“你、你是什么人!”



“是侦探!”



声音明朗快活。



走廊上,一名身穿古色古香的防寒服,宛如要前往攻略二〇三高地[注一]的士兵装扮男子——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笑容满面地站着。



注一:位于中国辽宁省大连市旅顺的一个丘陵,为日俄战争时的激战地。因其标高二〇三米,故名。



五官宛如西洋陶瓷人偶般精致,肌肤与头发颜色浅淡,眼睛硕大,瞳仁则是褐色的。



如果他就这么默不作声,一定是个谁都会看得着迷的所谓美男子。然而这个人却没有一时半刻肯闭上嘴巴。不仅如此,他还极尽疯癫之能事,几乎将所有的常识都破坏得体无完肤。



“多么荒凉的边境!好远,这里实在是太远了!我可是差点就遇难了呢。要不是在途中碰到古怪的神轿,我就要放弃来到这里,回家去了呢!噢,这种地方竟然有猴子!”



榎木津用力指向我,大步走进大厅,“砰砰”地拍打我的肩膀。



“竟然比主人早一步抵达,真是聪明。好一只忠猴。你是在为我温暖草鞋吗[注二]?咦?这不是小敦吗?你还是一样可爱呢。那位女士是你的朋友吗?哦?那是啥啊?算了,无所谓。”



注二:榎木津这句话的典故出于日本战国时代,还是织田信长家臣的丰臣秀吉(当时名叫木下秀吉)在冬天将信长的草鞋放入怀中温暖的轶事。因秀吉长相下等,信长为他取了个“猴子”的绰号。



榎木津看到饭洼女士,皱了一下眉头。



“咦?”



接着榎木津的视线停留在今川身上。



“记得你是……唉,这不是大骨吗?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你还是老样子,顶着一张恶心的面孔呢。哎呀,原来你还活着啊。喂,各位,这家伙以前曾经泡在汽油桶里面洗澡,就这么站着睡着了。真是恶心哪。话说回来,你是否遵守着跟我的约定?”



“约定?”



矛头突然指向今川,今川嘴巴半张,哑口无言。这种状况,就算想寒暄也没办法。



“你竟然忘掉了吗,这个蠢蛋!我不是在南方再三命令过你,因为你嘴巴松垮,所以一生都不准在别人面前吃乳制品吗!你忘掉了吗?”



“乳制品?”



“从军时代的命令现在还有效吗?”



今川因为太过混乱而陷入茫然自失状态,鸟口勉强接话。



“噢噢!这不是小鸟吗!你也活着啊。看在你还活着的分上,我回答你的问题好了。我的命令是无限期有效的,因为我不是以长官的身份命令部下,而是以神的身份在命令下仆。因为这家伙只要喝牛奶之类的东西,嘴角就会留下白沫,恶心诡异到了极点,实在糟糕。所以我这个命令也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着想。咦?”



此时榎木津终于注意到久远寺老人。



“久候大驾了,榎木津。真是千钧一发,我们差点就要被当成凶手了。”



“你是……嗯,我记得你。你是、唉……算了,这无所谓。既然我已经来了,大家可以放心了。话说回来,小关,这些面相凶恶的家伙是谁呀?”



榎木津总是称我小关。



大厅里的警方人员,包括警官在内,总共超过十人以上,但是众人都只是张着嘴巴呆立原地,注视着这个没常识的闯入者。他们好像完全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即将发生什么事。“哑然”这个词完全就是为了他们而存在的。



“榎兄,这几位是警察……”



“警察?木场那个二楞子的同伴吗?这样啊。嗨,我是玫瑰十字侦探社的榎木津礼二郎。”



警方人员没有反应。



不,我想是无法反应。



山下好像哪里出故障了,痉挛着右半边的脸,僵硬地扫视周遭,犹豫了好一会儿后,最后选择询问敦子:“这、这人、是谁?他是什么人?”



“刑警先生,这很难说明。就像你所看到的,这个人……只能说他是个侦探。”



“叫他回去、叫他回去!”



山下用泫然欲泣的声音指示辖区刑警和警官,却没有半个人听从。现场与本部之间出现了鸿沟,这对榎木津而言似乎是幸运的。



“话说回来,熊本先生。”



“熊本?哦,你是在说我吗?”



榎木津好像还记得久远寺老人,却完全忘了他的名字。



“我叫错了吗?可是名字什么的无关紧要。喏,委托我吧。我可是大老远特地跑来的,我就来解决些什么吧。”



不是搜查也不是推理,而是解决,教人目瞪口呆。山下依然嚷嚷着“把他撵出去”,却没有人理他。



“其实啊,榎木津,昨天下午,那里的庭院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死掉的和尚。没有脚印也没有声息,唐突极了。因为这样,我们被当成了凶手。”



久远寺老人非常简短地说明经过。



可是仔细想想,发生的真的就只有这么一点事。



“然后啊,那位饭洼小姐前晚看见一个和尚贴在二楼的窗户上,隔天早上还看到一个和尚在天上飞……”



“啊,已经够了。说明简洁有力,非常好。呃……久能先生。”



“榎兄,这位是久远寺先生。”



“不是很像吗?”



榎木津说着,大步穿过大厅,打开纸门,连落地玻璃窗也拉开,仰望庭院。



鸟口看着他的背影说:“一点都不像嘛,只说对了‘久’一个字。”



榎木津完全无视于他,大声说道:“你们这些人聚在一起,究竟是在烦恼些什么?噢,多么愚蠢啊!连猴子都明白是为什么。”



接着他灵敏地回头,扫视全员:“小关,如果这里只有一个愚钝的你,我还可以理解为什么不明白,但是这里有这么多人……噢噢,多么愚笨啊!”



此时我想起了我被找来这里的理由。换言之,阻止榎木津再继续失控下去,正是以鸟口为首,每一名害怕榎木津登场的善良老百姓对我的期待——也就是我的使命。



“榎兄,你适可而止一点。不要一直蠢啊笨的说个没完。我是已经习惯了,但是……”



“可是笨蛋就是笨蛋啊。这样好像在学京极,我实在很不愿意,可是既然笨蛋这么多,我也没办法了。啊,真麻烦,快点过来。过来就是了。”



榎木津大步穿过刑警们形成的人墙,一径来到饭洼女士面前,抓起她的手。



“过来。”



“咦?”



“叫你过来。小关、小鸟,还有其他人也跟上来。”



“榎兄!你该不会要说饭洼小姐是凶手吧?”



榎木津不回答,拉着饭洼的手走到走廊。鸟口跟上去。我窥看敦子和久远寺老翁的脸色,立刻领悟他们的意思,追上榎木津。两人马上跟了上来。背后传来益田的声音:“可是人家都说要解决了,没有理由不听一听啊,山下先生……”



没有人带路,但榎木津似乎是要前往我们住宿的二楼屋舍——新馆那里。我在楼梯处回头一看,原本还在犹豫的今川和掌柜等人,甚至连刑警们都跟在后头。最后面还看得见山下一脸哭丧的表情。



我爬上说陡不陡的楼梯,看到榎木津站在最上面。他打开走廊的窗户,似乎正在往下看。饭洼女士不安地望着他,要是没有鸟口在一旁扶着,她应该随时都会倒下去。这是她的榎木津初体验,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榎兄,让开啦,后面塞住了。你挡在那里没办法上去啊。”



“这里吧。这里就是那道窗户!小鸟,快点过来这里。”



榎木津正吩咐着鸟口。



鸟口发出“唔”的悲鸣,频频瞥着我说:“我吗?”



“不是猴子就是鸟啦,快。”



榎木津说,“咚”地推了一下鸟口的肩膀。鸟口一脸凄惨,钻过尾随在后面的众人行列,心不甘情不愿地前往走廊。



“榎木津,那个窗户……就是有和尚贴在上头的窗户吗?可是窗户那么多个,你怎么能够断定就是这一个?这一整排全都是窗户啊。饭洼小姐,怎么样?真的是这里吗?”



即便久远寺老人询问,饭洼的表情依然僵硬,没有回答。



榎木津得意洋洋地说:“就是这里,九文字先生。这根本用不着问。”



“名字好像是接近了一点,可是榎木津,你……果然还是看得见什么吗?”



榎木津能够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似乎。



当然除了本人以外,无法判断其真伪。



“看见?既然都来到这里了,任谁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啊。”



榎木津说着,关上窗户,退到一旁。因为障碍物消失,我们约有一半的人得以爬上二楼走廊。其他人就站在楼梯各处。



一会儿之后,传来奇怪的声响。



原本半发呆的大家竖起耳朵,饭洼女士睁圆了眼睛。



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鸟口正贴在窗户上。



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喏,现在有一名两眼间隔有些太近的轻薄青年正贴在上头,不过那个时候贴在这里的是个和尚。然后他不得不尽快往上爬才行。”



鸟口一脸悲惨,进行引体向上运动似的移动到上方,最后留下挣扎踢打的两条腿,很快地消失了。



“以这个姿势,要维持攀在上头的状态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人又不是壁虎。换句话说,不管这位女士有没有看到,和尚都不得不往上爬。若非如此,就只能往下掉了。”



“往下掉?”



“因为人不会飞啊。要是真的有人会飞,就算砸大钱我也想跟他交个朋友呢。若是不会飞,就只能往下掉了。”



益田从楼梯较上面的地方说:“换言之,那个僧侣并非被饭洼小姐发现才慌忙往上逃,对吧?”



“没错,你真是聪明。和尚应该……哦,这直接问就好了。”



榎木津说道,拨开刑警们下楼。虽然我们依然有些无法释然,但除了跟随精力十足的侦探前进以外,别无选择。有如遭遇了震撼力十足的先发制人的攻击,大家似乎都脑震荡了。



下一个舞台是前庭。



或许是因为难得地跑起步来,感觉屋外并没有那么寒冷,天气也很好。



而我初次看到了仙石楼的外貌。蠕动的夜晚团块,一到早上也变成了单纯的旅馆。



抬起视线一看,二楼的屋顶上站着弯腰曲背的鸟口。



鸟口一看到我们出来,就发出撒娇般的声音说:“好可怕喔……好滑唷喔……”



榎木津大叫:“噢!小鸟,我有话要问你,你刚才从窗户看到我们了吗?”



“咦?”



“我问你看到我了吗?”



“才没那种工夫呢,我只能看着上面啊……”



“喏。所以小姐,那个和尚八成没有发现你。看起来像是贴在窗户上,是因为他伸长了身体抓住排水管,正努力想要爬上屋顶。但是他是人,没办法像猴子一样灵活。”



“那、那又怎么样?或许是这样,可是那又怎么样!喂,我在叫你!”



遭受打击可能最严重的山下复活了。



“你这人气焰真嚣张哪。比起刑警,更像个社长。喂!小鸟,你可以穿过那个奇怪的连接处,到那边的大屋顶吗?”



“可、可以是可以,可是可能会掉下去。不过总比待在同一个地方好。”



鸟口就像走钢索的小丑似的,沿着屋顶走下新馆与本馆连接的那个坡度奇异的楼梯屋顶,来到本馆的屋顶。



“喏,就是这么回事。”



“哪回事?”



“和尚是想去那里。”



“咦?”



“想要爬上这栋平房的大屋顶,喏,既没有地方可以攀,也没有地方可以踩。要是跳过去抓住屋瓦,声音会很大,而且也很难爬。然而把目光转向这里的话,就像各位看到的,有个一看就是要叫人踩上去的又大又坚固的垃圾桶,紧接着还有一道宏伟的围墙。”



两层楼屋舍的一楼部分好像是大浴场,四周围绕着围墙。



也的确有个看似坚固的垃圾桶。



“围墙上面有屋檐。更巧的是屋檐上是突出的一楼屋顶,只要爬上那里,伸长身体,就可以像小鸟刚才一样爬上屋顶了。这些东西全都排列成阶梯状,一看就是叫人来登山的模样。若说为什么要爬那里,因为那里有垃圾桶啊!”



“你刚才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指的是垃圾桶吗?”



“当然了!唉……”



“我叫久远寺。也就是从这里攀登,是前往本馆屋顶最简单而且距离最短的路线吗?换成是我,可能也会这么做吧。”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使然,我也觉得这么爬是最确实的做法,关于这一点,其他人似乎也都同意。只有山下一个人像宝贝被抢走的幼儿般,露出气愤无比的表情。警部补用他擅长的歇斯底里口气说:“看你神气活现地说着那种无聊的事,可是就算不用你说,警方迟早也会查……”



“连这点小事也得查了才晓得,这种人就叫大呆瓜。而且神气活现的人不是我,是你吧,社长。”



“社长?”



正当山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被称做社长的时候,益田走上前来问了:“那么,半夜惊扰那位饭洼小姐的天花板噪音,就是那个和尚在屋顶上行走的声音喽?”



“那是老鼠吧。因为,喏,屋顶上似乎很难待太久呀。”



榎木津半眯着眼睛,斜眼望向屋顶。



鸟口一脸拼命地撑着。



“我想和尚很快就移动到平房那里了,而这位小姐所在的房间不在移动路线上,所以那是老鼠。”



“哦……”



就像榎木津说的,饭洼住宿的房间在最左边,是楼梯连接处的另一头。如果目的是去到本馆,应该不会特地经过那上面。



鸟口诉起苦来:“榎木津先生……好冷喔……”



“加油啊小鸟,离地面很近了。喏,抓住那棵怪树的粗枝!”



“啊……”



这个时候,我了解一切了。然而尽管了解了一切,却依旧有什么……



“这样吗……?”



鸟口抱上去似的攀住延伸到屋顶上的巨大柏树。



“就这样移动到树上的本体!应该有个坐起来稳当的地方才对。喏,接下来是这边!”



确认鸟口的身影从我们的视野消失之后,榎木津前往玄关。



接下来的舞台是饭洼一开始住宿的房间。



榎木津打开落地窗,来到平台,伸手指示。



“喏,小鸟浮在那里。”



“啊,我看出来了。榎木津,我也了解了。我本来就想会不会是这样……噢,这看起来真的就像是飘浮在半空中。”



山下及刑警共四个人推开久远寺,来到平台角落。我和今川肩并着肩,隔着刑警们的肩膀遥望鸟口。



鸟口脸色苍白,只露出上半身,微微上下摇晃。



“怎么样?小鸟,坐起来舒服吗?”



“好、好可怕喔,树枝好像要折断了……”



声音被风吹散,我们只能够依稀听见。



“那副蠢样只能从这里看见。而且明明是隆冬,那棵树的树叶却还这么多。不仅如此,上头还积着雪,所以就如同各位看见的,下半身是看不到的。”



“柏树不是常绿树,而是落叶树,大部分却都带着叶子过冬哪。到了春天的时候,旧叶才会被薪芽给挤落。这叫让叶,被视为好兆头,所以才会种植在庭院里。这要是其他种类的树,这个时期是光秃秃的,可以清楚地看到人是坐在树枝上,看起来就不像是飘着的了。”



听着博学多闻的久远寺老翁那不知是解说还是炫耀知识的话,益田刑警半感佩服地说了:“嗯,要是看到那种地方有人的上半身冒出来,任谁都会吓一跳的。特别是从昨天开始就饱受惊吓的话……”



“就像貉一样哪。”



山下说。他说的应该是拉夫卡迪欧?汉[注一]所写的怪谈《貉》[注二]吧。被妖怪吓了一跳,总算放下心来之后,又被吓了一跳——饭洼女士当时的经历就像这样吧。



注一:即小泉八云(一八五〇~一九〇四),原名Patrick Lafcadio Heam,为出生于希腊的英国人。一八九〇年以特派记者身份渡日,后与一日本女性结婚,成为日本人,改名小泉八云。著有《怪谈》等与日本文化相关的作品。



注二:小泉八云著名的怪谈故事,概略为一名商人行经纪伊国坡,看见一名女子蹲在路旁哭泣,于是上前关切,然而回过头来的女子脸庞却是光溜一片,没有五官。商人吓得魂飞魄散,奔到一家荞麦面摊,告诉老板刚才的经历,老板回过头来说“是长这样吗”,同样是一脸平滑。商人于是吓昏了。



“快,在这里拖拖拉拉下去,小鸟会死掉的。快过去吧。”



榎木津说道,从平台走回来,离开房间的时候,他看着饭洼女士说:“你既然知道就早说啊。”



我们总算回到原来的大厅了。



榎木津再次打开女佣或其他人特地关上的落地窗,走出檐廊,朝着上面大声叫唤:“下来!”



太胡来了。我忍不住来到榎木津旁边,朝上仰望。纵横交错的树枝与枯叶的另一头,看得见疑似鸟口的物体。



“下来!”榎木津在“来”的地方卷舌,再次说道。



催促得毫不留情。



“喂,榎兄,至少准备个梯子……”



鸟口“咚”一声掉了下来。



“鸟、鸟口……!”



敦子当场跑过去。



“鸟口先生!要不要紧?”



“唔、唔……如、如果这还叫不要紧的话,世、世界上就几乎没有要紧的事了。”



看样子他似乎是屁股先着地的。幸好下面积着雪,不幸的青年勉强还活着。



“喏,怎么样?这样就了结了。”榎木津愉快地说,背对鸟口,望向大厅里的人们。



“哎,我就想八成是这么回事。”



久远寺老翁把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每个人都各自沉思,接二连三地发出失望般的声音。



山下无法接受。



“怎么?什么叫做这样就了结了?”



“山下先生,不懂的只有你一个哟。”



益田刑警和其他的辖区警官们面面相觑,看样子益田加入辖区那一国了。



“所以说,山下先生,你看,这样一来也不会留下脚印了呀。因为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啊。”



“哦,这样啊,这样啊,从上面啊。”



圆眼镜的老巡查大声叫道,并且惊奇不已。



“所以那个死者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啊,原来是这样啊。啊,原来如此,这真是吓死人啦。”



“阿部巡查,你也没看懂吗?”



益田一脸难掩困惑的表情,再次与刑警们面面相觑。因为这等于意味着位于最顶端的搜查主任与最底端的小巡查水平相同。久远寺老人高高扬起眉毛,眯起眼睛,斜眼看着这样的警官们,深深感慨地说:“那个时候确实‘咚沙咚沙’地掉了好几次积雪呢。听得我们都不当一回事了。对不对,今川?”



“是的,完全没想到竟然会有尸体掉下来。可是仔细回想……”今川环抱双臂,以异样的表情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在那之前,好像有一道格外巨大的声响。”



山下依然偏着头纳闷不解。然后他就这么歪着头,走到榎木津那里盘问:“然后呢?”



“已经结束了。”



“所以呢?凶手是谁?”



“这我怎么知道?那个人委托我的是解开尸体突然出现的谜,关于这一点,我已经解决了。结束了。”



“这不叫做解决!”



“为什么?凶手是谁算是不同的谜吧?不要搞混了。你连这点事都弄不清楚吗?你这样还算是社长吗?”



“我不是社长,是警部补!听好了,你刚才做的事,看起来的确是有那么一回事,似乎是对的。但是侦探,你仔细听好。现在是大晴天的上午,但是那名女子目击和尚是在深夜,而且还下着大雪,条件相差太多了。若要进行刚才的那种大冒险,昨晚的条件是最糟糕的。太危险了。”



“若不在夜里,不就会被人瞧见了吗?那样更危险。要是被人看见,可就没办法爬了。”



“所以,你这家伙也真是冥顽不灵。听好了,他何必特意掩人耳目,甚至甘冒这样的危险去做这种事?费那么大的工夫都要爬到旅馆庭院的树上坐禅的理由何在?像你这种愚蠢的小丑或许会喜滋滋地去干那种事,但是小坂了稔可是个和尚。和尚、僧人、僧侣、出家人。他可不是建筑工人。他的工作又不是爬屋顶爬树,和尚做的可是在丧礼上给人诵经的生意。他干吗要做这种事?”



不愧是本部的警部补,比乡下派出所巡查难缠多了。



山下说的完全没错。就连在稍早的阶段就得出结论的我,也只有这一点怎么样都想不透。益田开口了:“山下先生,这会不会是一种修行?”



“没有那种修行!不可能有!不准有!我不允许!所以这个蠢侦探说的也都是一派胡言。听到了没?所以刚才的实验也没有意义!换句话说,这家伙也是串通的!”



山下又咆哮起来。一方面难缠,一方面却又过分简单地作出这种结论,或许这就是这名警部补的极限了。



久远寺老翁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望了一眼这样的山下,悠然走下庭院。掌柜拿来了急救箱。庭院里,众人正在挖掘浑身沾满了枯叶和雪片的鸟口。



敦子把鸟口交给外科医师后,静静地起身,往这里走来。



感觉英气逼人。



“这不是毫无意义的事。”敦子以清亮的声音说道。“山下警部补,我认为刚才的实验未必完全是白费。”



“干、干吗?”



敦子的凛然正气,会让大部分的男性却步。



“榎木津先生刚才的实验,至少让我们认清两项以上的新事实,所以我认为它非常有意义。虽然造成了若干的牺牲……”



敦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回头瞄了鸟口一眼。



鸟口在挥手,他这种反应实在很蠢。



“在得到实验结果之前,我们将一切混为一谈。”



“一切……?意思是……”



“所以说,明白的事、不明白的事;做得到的事、做不到的事;可能的事、不可能的事——我们应该将这些明确地区分开来看待才是。换句话说,‘在空中飘浮的僧侣’是不可能的事,但‘不留下脚印而出现的尸体’却是有可能的事。我们就像榎木津先生说的,把这些都混淆在一起了。”



“这一点我认同。”



山下难得老实听从。



“我想——在大前天晚上以及昨天的下午,有人执行或偶然发生了与刚才的实验相同的事。从目击证词以及状况的吻合来看,这一点应该不会错。和尚应该是从那道窗户爬上屋顶,而尸骸从树上掉落也是事实……”



“前提是如果相信你们的证词。”



山下从旁打岔,但敦子不为所动,继续说下去:“但是,另一方面就像山下先生说的,依常识来判断,完全找不到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我想应该是没有在树上坐禅的修行,也难以想像必须在雪夜做出这种事。”



“就是吧?”山下满足地说。



“是的,这的确是难以想像,只是,我认为这些——榎木津先生所提示的事实与山下先生所主张的事实——彼此之间并不矛盾。只是我们的常识当中找不到如此做的理由罢了。反过来说,只要有理由,它就是可能的。”



“就是吧?”榎木津学山下说。



“可是这一点姑且不论,若是将刚才的实验照单全收,同时也有可能产生一项巨大的矛盾。”



“矛盾?”



“是的。就像各位所看到的,实验品鸟口先生……人还活着。”



鸟口爬到檐廊上,正让久远寺老翁上下触诊,还在对敦子挥手。



“但是掉落下来的小坂了稔和尚——是具遗体,他死了。”



山下在眉间挤出皱纹:“那又怎样?你的意思是这个男的最好也摔死吗?这我也赞成。”



“不能是摔死呀,警部补,必须是死后掉下来才行……”



听到敦子这么说,鸟口“唔”了一声。



“各位都忘了,小坂了稔和尚是一具他杀尸体。”



虽然没有回答,但是大多数的刑警应该都大感意外。



没错,掉落下来的是一具遭人杀害的尸体。



亦即……



“刚才的实验应该是正确的。但是这么一来,凶手就必须在刚才的实验过程中进行杀人才行了。明白吗?和尚——了稔和尚确实是从那个垃圾桶越过窗户,爬上了屋顶。换句话说,前天深夜他人还活着。而一夜之后,树上的他八成已经死了。雪融的同时落下的他,是一具他杀尸体。亦即被害人是在屋顶上或树上遭到杀害的。”



“这样啊,但那是不可能的嘛。”



“没错,不可能的。像天狗般在天空飞翔,打死在树上坐禅的僧侣——这就像方才说过的,属于不可能的范畴。那么如果屋顶上有另一个人,也就是凶手呢?——这也不符合常识。不可能有那么多人在下雪的深夜里爬上屋顶。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小坂了稔和尚是以尸体的状态爬上屋顶的。”



“怎么可能!这才是不可能的事!”山下不屑地说,“哼!还以为总算听到一点人话了,没想到你也跟这些蠢蛋半斤八两。死人会爬上窗户吗?如果是飞上去还比较像幽灵!”



“死人当然不会活动。我的意思是,爬上屋顶的人与掉落下来的遗体是不同的两个人——换句话说,饭洼小姐在窗户目击到的和尚并不是小坂了稔和尚。”



“可是掉下来的就是了稔!”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鸟口旁边的今川拍了一下手,发言道,“亦即了稔和尚是以尸体的状态被搬上屋顶……不,凶手扛着了稔……不对,如果是扛着就没办法爬。对了,是背着尸体爬上屋顶的。你的意思是这样吧,中禅寺小姐?”



敦子露出高兴的神情。“今川先生,你说的没错。”



“背着?背得动吗?”



“我只是稍微瞄到一下,不敢断定,但了稔和尚个子小,而且清瘦。我想他的体重大约是十二三贯[注]吧。那么只要有扛得动一袋米的力气就成了。而且我想了稔和尚那个时候应该已经冻结了,搬运起来较为容易,这是刚才我看到摆在担椅上的遗体时想到的……”



注:一贯约三点七五公斤。



确实,若非冻结,想要让尸体好好地坐上那个奇妙的玩意儿是很困难的吧。但是如果没有冻结,也没有担椅出场的份了。感觉上只要有力气,比起柔软的状态,坚硬的东西会比较好处置。



“如果相信饭洼小姐所目击到的,那么从窗户看到的人双手都正忙着。因为若不使用双手,就没办法爬上屋顶。亦即如同今川先生说的,我想应该是用背架之类的东西背着遗体爬上去的。考虑到这一点,那个时候了稔和尚已经冻结……已经遭到杀害,才符合道理。”



山下低吟,他好像在思考。



敦子看我,微笑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而且如果死者是坐着遭到殴打而死,也不太可能是坐在树枝或积雪的屋顶上的时候。了稔和尚应该是在地面遭到杀害的——我认为这样的推测比较妥当,这应该也符合山下先生的常识才对。”



符合道理、符合常识这些措词可能说动了山下。



敦子是有些刻意地使用这些说法的吧。不愧是带有京极堂血统的女孩。警部补在常识与非常识的夹缝间摇摆,自问自答起来。



“虽然说人死后尸体会变重,可是体重并不会增加。确实,如果是那个小个子的和尚,魁梧的男性也不是搬不动……不,可是、可是,嗯,哎……”



益田开口了:“那样的话,也就是那不是在树上修行的和尚,而是被遗弃在树上的尸体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