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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至于目的是为了藏尸,或是有其他理由,尚不清楚。可是这只是我们不了解而已,并非什么不可思议之事。若以查明动机或理由的角度来看,的确是毫无进展,但是各位不觉得与‘在暴风雪的夜晚爬上屋顶,再爬到树枝上坐禅的时候,遭人殴打致死’这种看法相比,‘在暴风雪的夜里,悄悄地将冻结的遗体弃尸在树上’这种推测更具有现实性吗?而且内容也符合实验结果与证词……”



山下嗤之以鼻地说:“什么弃尸在树上,要论现实性的话,根本是五十步笑百步!谁会把尸体扔在那种地方?对吧,益田?”



益田没有回答。



山下在常识与非常识的夹缝间来回摇摆了好几次,最后似乎还是停在最保守的地方。而他似乎更进一步失去了部下们的信任。



益田好像抛弃了山下,转向背后的辖区刑警说:“以弃尸场所来说,树上确实是个盲点。事实上若是没有下大雪的话,尸体应该不会掉下来,那样一来,或许到现在都还不会被发现,是个不错的藏匿场所。”



另一方面,刑警们似乎也决定忽视山下了。



“这么一来,杀害时间就必须更往前回溯,犯罪现场也有可能是在远处哪。要扩大到什么范围才好?”



“这个看法也符合鉴识的见解呢。”



“也和我们侦讯到的情报一致,因为小坂在被发现的四天前就失踪了。”



“那是预定与这位今川先生会面的日子吧。”



结果除了山下以外的警察们,全都根据敦子的话来重新检讨搜查方针了。山下张着嘴巴,好一阵子闷闷不乐地看着他们,结果为了打入其中,准备开口出声。然而他的话却被益田的发言给打断了,没有说出口。



益田转向敦子说:“你刚才说明白了两项新事实,那是指……”



“是的。在这场实验当中能够得知的,首先是我刚才说过的,小坂了稔最迟是在昨天深夜数小时以前就遭到杀害。另外一点,则是凶手或共犯是僧侣,或者是作僧侣打扮的人物。”



“啊,对呀。这位小姐从窗户看到的和尚,不是被害人而是凶手嘛。意思是凶手也是和尚吗!”



“凶手……是和尚?”



刑警们大受动摇。



敦子对山下温和地说:“也有可能不是凶手,而是事后共犯,而且可能不是僧侣,而是乔扮成僧侣的人。因此我们依然是嫌疑犯。不过,至少有一个共犯是和尚,或者我们当中有人乔装成和尚。再者,就如同方才山下先生所说,大家串通的可能性也并未消失。接下来的判断就交给警部补了。”



遭到部下抛弃、被嫌疑犯要求下判断的充满悲剧性的警部补,对着敦子露出难以名状的苦涩表情,接着回望背后的刑警们。



结果山下被益田带到房间角落去了。接着,应该闹翻了的刑警们开始交头接耳,悄声协议起来。与山下的谬论和榎木津的谬举相较之下,敦子的话显然更有说服力。不管怎么样,这些刑警还是具备最基本的协调性,只要可以获得线索,即便是看不顺眼的对象也愿意合作。



山下回过头来,他的脸在痉挛。



“呃……你是中禅寺小姐吗?你的意思我大概了解了。不过被害人在数天前遭到杀害这件事,从鉴识的见解加上周边搜查,本来就已经大致确定了……呃,这件事就先算了。唉……接下来要进行搜查会议,在得到指示之前,不要外出。那个……采访是吗?在你们采访之前我们会决定方针。你们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指示吧。”山下这么说。



听起来简直就是辩解。



敦子沉默半晌,总算走上檐廊。接着她说:“袜子湿掉了。”



虽然这不是胜败问题,但是不管怎么看都是山下落败。



刑警们在各处安排警官监视后,便到邻室去了。可能是要进行他们说的什么搜查会议吧。话说回来,哪一边才是合乎常识的判断,可以说昭然若揭。山下以外的搜查员似乎也几乎确定好方针了,如此一来,若是山下再继续坚持目击者全都是嫌犯说的话,他会遭到撤换也是显而易见之事。



敦子本人则蛮不在乎,只说着“光着脚好冷”,退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不愧是京极堂的妹妹,辩才无碍,一点都不像个黄毛丫头哟,小敦!”榎木津远远地称赞敦子。



经历了这些,也才到早上九点。



刑警们一走掉,大厅便突然变得一片空荡荡,感觉冷清。



饭洼站在入口附近,捂着嘴巴站着。她是在沉思吗?



今川随手取来坐垫,请我坐下。我们并排坐了下来。



此时,躺在檐廊的鸟口在久远寺老人的催促下,终于爬了起来,走进大厅。



“怎么,根本就毫发无伤嘛,年轻人振作点啊。”



“人家是受了精神上的创伤嘛。啊,好冷。啊,老师,太过分了。”



“鸟口,你还好吗?亏你特地把我找来,我却没能帮上忙。会痛吗?”



“屁股坏掉了。老师,为什么您不自告奋勇来代替我呢?要是敦子小姐不肯为我说句话,实验变成白费的话,我岂不是背到家了吗?”



“可是,那怎么看都是适合五万匹马力的鸟口你的苦力差事嘛。我是书斋派的,所以……”



敦子开始发言后,榎木津一直在附近晃来晃去,到处打量,此时他耳尖地听见我的声音,靠了过来。



“你说那什么大话啊,小关。你应该感谢小鸟才对啊,要是小鸟不在,那当然就是你的任务喽!”



“什么任务?”



“猴子就是要从树上摔下来的![注]”



注:正确的谚语是“猴子也会从树上摔下来”,有“马有失蹄”之意。



“哪有这种蠢事?”



“蠢的是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小关,你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只会东跑西窜,至少也该从树上摔下来吧,猴子从树上摔下来!”榎木津以不可一世的口吻再次说道。



看样子,搞错谚语并不是鸟口的专利。



此时两名女佣过来,询问膳食该如何处理。



早已过了早膳的时间,现在再返回房间各自用餐也很怪,所以我们请旅馆人员在大厅准备膳食。



鸟口维持奇怪的姿势坐到我旁边来:“也要给警察准备早餐吗?那些人会付钱吗?还是吃白饭呢?”



“你也是稀谭舍出钱住宿的吧?胡说些什么。”



“可是让人很不舒服呀,那个警部补。”



“嗯,不过警察也有警察的立场啦。而且那个人也被欺负得蛮惨的,甚至有点可怜不是吗?小敦也真是厉害呢。”



我望向庭院。玻璃落地窗关上了,不过还是看得见那棵巨木。那棵树的前面,原本坐着今早看到的和尚尸骸吧。我无法想像。同样看着庭院的久远寺老人自言自语似的问:“那姑娘几岁啦?关口。”



“你说敦子吗?我记得是二十三左右吧。怎么了吗?”



“没什么,嗯,那姑娘真能干呢。”



久远寺老人看起来还是有些寂寞。



饭洼女士不发一语,默默地坐着。她还在想事情吗?



我感到一种难以平静、如坐针毡的心情。



像要驱赶不安似的,鸟口以逗弄的声音说了:“话说回来啊,刚才的敦子小姐实在帅极了。真是大快人心。和她相比,我就逊毙了。”



听到鸟口的话,躁动不安地看着门框及雕花横楣的榎木津不知为何一本正经地说了:“没错。小鸟的掉法真是逊毙了。那要是小关的话,一定会更害怕地挣扎个老半天,发出‘咿呀呀’的悦耳悲鸣掉下来。小关,等一下你得好好指导小鸟正确的掉法和正确的害怕模样啊!”



“为什么我非得做那种事不可啊?倒是榎兄,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回去啊。学了一下京极,把我给累死了。”



“那太好了。你要回去了是吧?那就没我的事了吧?对吧,鸟口……”



恰好就在这个时候,敦子换好衣服回来了。



“不行的,关口老师。昨天才撒了那样的谎,今天您若是不和我们一起去采访,我的立场就难堪了。当然,我们会支付协助采访费。或者是真的委托您撰稿也可以。”



“这真是伤脑筋呢……”



“工作啊,猴子。”



榎木津说。鸟口接着说:“而且老师也完全是个嫌疑犯了。”



“这样吗……?”



不要涉入太深——我想起雪绘的叮咛。



而且京极堂也叫我不要深入——那是在说到什么事的时候被这么吩咐来着?



我已经完全深入了。



三四名女佣送来早膳。也有榎木津的份,侦探欣喜若狂。我们这群嫌疑犯也没有聊什么特别的话题,七个人围坐在餐桌旁。



仔细想想,事件并没有任何进展。



不仅没有进展,仿佛现在才正要开始。换句话说,我们现在依然身陷旋涡当中。由于榎木津的登场,我总有种一切都已经结束的错觉。置身于杀人事件中心,也不该其乐融融地用什么餐吧。



久远寺老人说了:“榎木津,你要回去吗?”



“当然要回去了,吃完饭后。”



“我啊,想要重新委托你。”



“委托什么?外遇调查我是敬谢不敏的喔。”



“不是的,这次是想拜托你找出真凶。”



我和敦子面面相觑。



鸟口大叫:“久远寺医生,这……还是不要比较好,榎木津大师非常忙的。”



“我一点都不忙。”



“咦?可是听说您得了感冒……”



“传染给和寅了……所以回去的话又会被传染。”



和寅是住在榎木津的事务所里的侦探助手。



“可是啊……”



榎木津半眯着眼睛看着饭洼,一副不甚起劲的样子。鸟口频频用眼神暗示敦子,他是在委婉地请求敦子协助阻止榎木津留下,但敦子似乎已经放弃了努力,没有反应。



“榎木津,你就答应又何妨呢?我姑且不论,连中禅寺小姐和关口都被怀疑了呢。”



我——果然也被怀疑了吗?



“找凶手呀,我没什么兴趣。小关不管是被判死刑还是上断头台,我都只会等着看好戏而已。不过要是小关死了,我就看不到精彩的害怕模样了哪。而且就算回去,也只有和寅一个人。哎,要我答应也是可以啦,而且这里的饭也很好吃。”



榎木津就要因为无聊的理由而答应委托了。鸟口察觉这一点,急忙发言。刚才被当成实验白老鼠的事似乎让他惊魂未定。



“大将!榎木津大师!和寅一定正哭泣着说他好寂寞呢!”



多此一举。鸟口的垂死挣扎似乎反而更坚定了榎木津的决心。



“你说寂寞?噢,真恶心!和寅那家伙不管怎么教,吉他就是弹不好。而且那家伙现在还感冒,我一点都不想看到那人的脸。我了解了。熊本先生,我就答应吧。”



熊本——久远寺老人说“谢谢”。



“虽然答应是答应了……”榎木津自言自语地说道,依序望向敦子和今川、我以及鸟口,最后盯着饭洼。



看得出榎木津从刚才开始就很在意饭洼。饭洼似乎没什么食欲,垂着头用筷子拨弄炖煮的食物,并有发现侦探在看她。



我到现在都还完全无法掌握敦子这名同事是个什么样的人。



榎木津不疾不徐地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看样子和尚太多了,没办法区别。和尚巧妙地干掉了和尚,这实在不合我的兴趣哪。”



和尚干掉和尚?



——他说凶手是和尚?



——平生?哦,是贫僧啊。



——僧侣在路上杀人……



此时,我想了起来。



京极堂忠告我不要深入的,就是按摩师尾岛所说的“老鼠和尚”的事。那桩有如怪谈般的事件,不正是僧侣杀人的告白吗?



我感到胸口一阵悸动。



用完餐后,我被叫去了邻室,接受约谈。尽管清白,我却语无伦次,为了惟一的一个谎言——事前被委托采访——紧张到失语症几乎发作。但是幸好负责的不是山下警部补而是益田刑警,我仅止于面红耳赤、汗流浃背——虽然这样就够可疑了——就克服了这场难关。根据益田所说,山下向本部要求更多的支持人手,决定对包括屋顶和树上在内的地点进行缜密的大勘查。此外大平台方面的搜查也已经着手进行,还派遣了数名刑警到明慧寺去。



我略为踌躇之后,将尾岛的体验——“老鼠和尚”一事——告诉了益田。



益田表现得极为关注,说:“哎呀,不愧是关口老师,这个情报非常珍贵。”



我觉得表示谦逊也很奇怪,默默低下头去。益田询问我尾岛的住址,我只回答尾岛说是在汤本郊外。



约谈结束后,数名增派人员抵达,开始对屋顶和那个垃圾桶进行勘查。



据说是老板娘的妇人也到了现场,为了招待不周向我们恭敬地谢罪。



老板娘憔悴无比。



到了中午,午膳准备好了。可能是因为早餐用得很晚,全部吃完的只有鸟口一人。



听说明慧寺的采访原本是预定下午两点开始。因为昨天的美僧——和田慈行说了相当神经质的话,也为了不得罪他,包括我在内的采访小组必须立刻出发才行。前往寺院得花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



将近一点的时候,我们获得了前往采访的许可。



条件是让搜查员同行。



结果益田与辖区一名叫菅原的壮硕刑警与我们同行。



此外,今川也说要一起去。他的理由是这样下去会有如身陷五里雾中。我听完他的经历之后,也觉得的确相当离奇。



我和鸟口、敦子、饭洼、两名刑警和今川共计七人,在约一点过十分的时刻从仙石楼出发,前往神秘的明慧寺。



京极堂前几天说箱根有一座他不知道的寺院,看样子明慧寺正是那座未知的寺院。说到京极堂不知道的寺院,就像不会被刊登在相扑选手顺位表的最下级选手,然而这个无名的下级选手却似乎拥有直逼横纲[注]的实力。



注:相扑力士中地位最高的选手,



路程漫长,而且艰险。



对于软弱的我而言,连大平台到仙石楼的兽径都觉得艰辛无比了,然而前往明慧寺的道路之难走根本不是前者所能够比拟的。不,这根本就等于没有道路。



走在前头的是菅原刑警。菅原昨天已经拜访过一次明慧寺,知道路的只有他。这名外貌有如野人般粗犷的刑警与其说是在带路,更像在披荆斩棘地开路。



绊到了。菅原停步,回过头来。



“小心,这坡道对女人小孩来说很辛苦。作家老师看起来弱不禁风,不小心可是会跌到山脚下去的。”菅原把那张严肃的脸绷得更紧,这么说道。



我身后的鸟口“唔”了一声,益田则在最后面发出“啊啊”的声音。我猜不出今川在想什么。他顶着一副可以看做什么都没在想,也像是深深烦恼着什么的奇怪表情默默爬着。相较之下,敦子看起来比较活泼一些。



饭洼女士则是一脸有如殉教者般的悲壮面容。



她还好吗?



昨晚,慈行和尚是以那身打扮走下这座山的吗?在我看来,他的装扮没有一丝凌乱,而且表情平静无比。令人难以置信。



“虽说和尚都已经走惯这路了,不过他们还真是健步如飞呢。那个像歌舞伎里反串女角的纤弱家伙,脚力也相当惊人呢。像我都爬得气喘吁吁,昨晚跌倒了好几次哪。”



仿佛看出了我的疑问,菅原刑警面朝前方说。



我早已浑身是雪了。僧侣们的好脚力,果然是修行的成果吗?



四周渐渐暗了下来。不是天气变坏,也不是太阳西下,而是走进深山里了。我记得这一带的山并没有多高,却开始呈现出深山幽谷的气氛。



鸟口仰望耸立的树林说:“啊,树木越来越高大了呢。咦?这是柏树吗?好大棵哟。比那座庭院的还要大吗?”



敦子停步回答:“鸟口先生,那是橡树。同样是山毛榉科,所以很像,不过那上面没有叶子吧?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观察,不过箱根的山里好像没什么柏树呢。”



“这样吗?那真是太好了。我已经受够柏树了,一想起它的叶子,我就害怕起端午节要吃的柏饼哪。”



鸟口摸着屁股打趣道。平常的话,他在这之后都还会再说上几句无聊的冷笑话,但是寂然的肃穆山林似乎让他自制了。



山鸟啼叫。



我有些感佩,继续前进。



雪与树……



对于熟悉黏菌和蕈类,却毫无一般植物学知识的我而言,树经常单纯地只是树。每一棵看起来都一样。我无视每一棵树的个性,只将它们视为森林或山林。所以鸟口的问题令我意外,敦子的回答也让我感到新鲜。而敦子在连步行都困难重重的这趟路程中,甚至连山中的植物分布都加以推理的观察力,更是令我脱帽致敬。



因为除了雪径以外,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越过鸟口以及被敦子牵引的饭洼等三人,和今川并排在一起。



山——寒冷刺骨。



继续往上爬。



空气潮湿。



每当吸气,山中冰凉的空气便侵入体内。我觉得每呼吸一口气,黏稠的都市沉淀物就被驱赶到身体下方,逐渐净化而去,连身体都似乎轻盈了一些。看样子我的内部病得相当严重。



倦怠和疲劳都忘却了,不安与焦躁也消失了。寂寥感和失落感也云消雾散,就在这当中,一瞬间我甚至忘了是为了何事而置身此处。



为了何事……?



刑警们是为了调查杀人事件。



敦子和鸟口是为了杂志采访。



今川是为了追查死去的僧侣与自己的关系。



虽有公私之别,但同行者都各有其目的。只有我是为了贯彻一个鸡毛蒜皮、微不足道的谎言而共同行动。不过无可否认,我的目的意识原本就很薄弱。



或许是因为这样,烦杂的愚念才会在庄严的劳动之前消失无踪吧。我是为了达成目的而攀登?还是为了攀登而攀登?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了。



我什么都没在想。



只是攀登。



是我在动脚,还是脚在动我?是我在移动,还是世界在移动?——当我进入浑然一体的境地之时,声音响起了:“是那个,到了。”



是菅原的声音。



我的额头渗出薄薄一层汗水。



——是牢槛。



我这么感觉。



在那里,世俗终结了。



等间距地耸立着的树木正如同牢槛一般。



那个牢槛是明确的、眼睛看得见的结界。



另一头是寺院大门。



是——监狱的入口。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非要把清净的圣地比喻成监狱不可。



对我而言,烦嚣喧闹的都市才应该是监狱,那么这前方毋宁是完全相反的地方才对,不是吗?



即使如此,我还是这么觉得。



“现在几点?”敦子问。



遗憾的是,时间早已过了两点,不久后就三点了。



修行者只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等俗人却得花上将近两倍的时间。这也是没办法的。



慈行会说什么吗?昨天他说比起杀人事件,他更重视恪守时间。或许我们会因为迟到而被拒绝采访。



穿过大门。



印象虽然迥然不同,景观本身却没有什么变化。



这里与其说是寺院境地,更像是山地的延续,树木同样绵延生长。



说到不同的地方,只有雪径被清理得很干净这一点。



原本潮湿的空气转为紧张。



当然这只是心理作用。



走上一阵子之后,我们看见两名穿着作务衣[注一]的僧侣正在铲雪。



僧侣注意到我们,默默地行礼。



看见三门[注二]了。



注一:作务衣,僧侣做事时穿着的衣服。主要是木棉材质,上身是前襟交叉的筒袖服,下身则是窄口长裤。



注二:三门为禅寺正门,象征空、无相、无愿(或无作)之意。也称“山门”。



一名僧侣走近过来。“请问是杂志社的人吗?”



“还有警察。”益田回答。



僧人看到菅原,“啊啊”一声,低头说“辛苦了”,接着说“慈行师父恭候大驾已久”。



从三门延伸出去的回廊似乎延续到佛殿。



我们被领到距离那里有些远的其他建筑物里。



寺院的建筑物似乎散布于山中各处。



“这里——根据我不周全的常识判断,这是一座很奇妙的禅寺呢。与其说是默默无闻,更接近未被发现吧?信竟然寄得到这里呢,饭洼姐。”敦子自言自语般地说。



今川点头:“嗯,我也这么觉得。虽然我只是照着信封上的地址投递的……”



“这种地方有门牌号码吗?”



听到菅原这么说,益田回答:“菅原兄,可别小看邮政省哟。最近几乎哪里都寄得到的。”



“可是益田老弟,送信到这种地方来也太辛苦了。邮资都一样的话,岂不是太不合算了?邮差也是很拼命呢。”



我也这么认为。



事实上,这里简直就像出现在实录小说的秘境探险记中的场所。然而这里既不是无人魔境,也不是世外桃源,而是只要寄信就会确实送达的日本国土的一部分。我再次将这件事铭记在心。



这完全是日常的延续。



这里是与俗世土地相连的、区区一座山罢了。



不必要的钻牛角尖是受伤的原因。



这是一座古老的建筑物。



领路的僧人以设置在那里的木槌般的东西敲打垂挂在壁上的木板。



“喀、喀”的干燥声响响彻整座山间。



看样子那个东西似乎是用来通知的工具。昨晚的僧侣——慈行的随从——很快地走了出来。正稀奇地翻转木板观察的鸟口慌忙做出立正姿势。



我们被带往里面。



慈行跪坐着等待我们。



敦子正要开口,但饭洼女士伸手制止她,在我面前几乎是第一次发言:“初次见面。我是稀谭舍的编辑,敝姓饭洼。这次承蒙贵寺答应我们无理的要求,感激不尽。而且昨晚亦未招呼,真是三番两次失礼了。接下来还将叨扰贵寺,请多包涵指教。”



说完,饭洼恭敬地低下头来。



敦子也同时行礼。我和鸟口慌忙照做。



慈行说“我明白了”,同样恭敬地垂下头来。



我错失了抬头的机会,陷入困惑。



慈行静静地抬头说:“目前的状况有些棘手。现在这个时间也无法让各位慢慢地采访,而且看样子警方也随同前来了。”



除了嘴巴之外,全身纹丝不动。



连眨眼都没有。



慈行的视线盯住了两名刑警。



菅原一脸不悦的表情说:“我们是来搜查的。就像你昨天说的,小坂先生有可能是在遥远某处的什么地方被杀的,他搞不好就是在这座寺院遇害的。”



“所以呢?”



“什么所以?就说我们是来搜查的。昨天你不也说过,会不遗余力协助警方调查吗?”



“本寺当然会不遗余力协助调查。不过就如同昨晚所说,搜查切不能够妨碍到修行。本寺将于午后四时闭门。而且茶礼的时刻就要到了。”



“我说你啊,喝茶跟调查杀人事件,哪边比较重要?”



“这并非单纯的饮茶,是修行。”



“就算是这样,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没空吧?我们可以从那边打扫的人开始一一讯问。”



“本寺没有任何一名云水空闲无事,随时都在进行作务。无论打扫、用餐、睡眠,生活中一切皆是修行,活着即是修行。因此贫僧的意思是,吾等可以在这些修行间,在能够协助的范围之内协助警方,采访亦是如此。昨晚那般无礼之举,还请各位节制。”



“什、什么叫无礼之举!死了一个人,而且还是你们的人啊!无论是什么时间,都应该不顾一切立刻赶过来协助才……”



“所以贫僧提供协助了。自昨晚开始,贫僧便如此再三重申……”慈行维持正襟危坐的姿势,静静地威吓着。



“各位却还是无法明白吗?”



菅原立起单膝,益田慌忙制止他。



“我、我们了解,非常了解。唉,和田先生。或者该称呼你为和田和尚?呃、那个,这里的最高负责人——这样说怪怪的吗?唉,说住持的话,每一位都算是住持吗?那个……”



说到这里,益田不知为何求救似的看了敦子一眼,然后甩开这种念头似的说:“请让我见这里地位最高的人。”



“地位最高?您的意思是希望与贯首会面吗……?”



“贯首?是这么称呼吗?总之就是这座寺院的……”



“寺院的行持皆由身为监院的贫僧掌管,云水的纲纪则由维那司掌。即使会见贯首,贫僧也不认为会对搜查有所帮助。不过,如果是想向禅师求教的话……”



“是的,我想要求教。”



“乞求贯首回答,委实狂妄。应先潜心修行为是,本寺的门户随时开放。”



“我说你啊……”菅原立起了另一边的膝盖,益田又慌忙按住他的肩膀。



“不管怎么样,都、都不能够会见吗?”



慈行把头稍稍转向一旁。看见那若不仔细瞧就不会发现的细微动作,在后方待命的僧侣灵巧地靠上前来。慈行把头更偏一些,对那名僧侣耳语。



僧人立刻低头离开座位。



“我已派人询问禅师,请各位稍待。那么,警方姑且不论,采访的各位意下如何?”



敦子有些困扰地皱起眉头说:“如果四点就必须撤离的话——时间只剩下一个小时不到呢。”



说完她望向饭洼,饭洼开口了:“能不能让我们留宿在这里?我们不会妨碍修行。不只是采访各位,我们也想看看各位修行的情况。那样的话,不管是一天还是两天……”



“饭洼姐!”敦子好像吓了一跳。



“您的意思是要住宿在本寺内?”



饭洼的态度毅然决然。与其形容为毅然,或许更接近豁出性命。那是一种让人感觉到苦闷——没错,是痛下觉悟的表情。



慈行除了嘴巴之外的脸部五官第一次动了。



他皱起了眉头。一般来说,此时应该会面露吃惊或困惑的表情——事实上包括我在内,每一个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而慈行的表情看起来却是露骨地显现出嫌恶。



“这……”



“我们不会妨碍修行。”



“问题并不在此……”



“下个月起即将展开的脑波测定实验,前提是住宿在这里,进行一定时间的调查。关于这一部分,贵寺应该算是允诺了。而这次的采访是在那场调查之前……”



“且慢。关于实验的部分,本寺的确是已经答应了。答应是答应了……”



这一定是意料之外的发展,没有任何人预料得到。比其他人更重视秩序的慈行和尚会面露难色也是当然的吧。



慈行沉默了一瞬间。就在这个时候……



纸门开了。



外头站着一个趾高气扬的僧侣。



他的衣物和慈行和尚没有太大的不同,看起来却更富装饰性。像是袈裟的微妙色泽与带子的颜色,还有绑扎的形式,都与慈行有那么一点不同。只是这么一点细微的差异,似乎就能给人截然不同的印象。僧侣的年纪约莫四十五六岁,比慈行年长许多。



他的背后同样站着随从的僧侣。



僧人用粗犷的嗓音开口了:“我听到你们交谈了。慈行师父,你在那里唠唠叨叨些什么?”



慈行露出更加不愉快的表情。“佑贤师父,默不作声地进房,太无礼了。为何您会到这栋知客寮来?”



“慈行师父,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实在有点太神经质了。其实我刚才在外面和你慌慌张张的行者错身而过,我抓住他一问,原来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客人,要去请教觉丹禅师,然后又听到刚才的对话,于是我便担忧起来,因为照你的个性,可能会把难得迢迢远路而来的客人给赶了回去。”



“知客是我,请您不要擅加干涉。”



“让不喜世俗的你担任知客,原本就是个错误。所谓知客,应该是与外界沟通的窗口,不对吗?”



“如果您认为我不适任知客,请尽管提出申请,要求我转任。只是,接待宾客是重要的职役。本寺姑且不论,说到临济宗的知客,不仅司掌纲纪,甚至是管理全寺的重要职位。不似维那那般,只需挥舞警策[注一]便行的。”



注一:禅林中,禅师为了警醒坐禅时打瞌睡等不专注的僧侣,用来敲打肩膀的长约四尺余的扁平状棒子。



对于慈行这番话——这恐怕是讽刺——被称为佑贤的僧侣用傲慢的态度回嘴道:“转任之事,还不是监院的你在处理?不管怎么样,禅师已经严正交代过我了。即便是知事之一,了稔师父依然是本寺的修行僧。僧人的不幸,是身为维那的我的责任。更何况这是刑事事件。不仅是寺内,也为俗世带来极大的困扰。我有义务适切地应对并解明真相,向禅师报告。”



听到佑贤的话,刑警们的脸色稍微平复了一些。



慈行不为所动。



“这两件事并不相关吧?了稔师父的事,与这几位采访之事并无关联。再加上唐突地要求住宿,状况更是不同了。本寺并非接受一般民众住宿的宿坊。或者佑贤师父的意思是,要让这几位女士在旦过寮[注二]过夜吗?”



注二:禅寺中让行脚僧投宿过夜的寮舍称为旦过寮。



“不必让客人住宿在旦过寮,也有好几间未使用的方丈。寝具至少还能备妥。说起来,若是有女人在身边就无法修行的话,那种修行打一开始就是假的。”



慈行沉默了。然后他以冰冷得教人胆寒的视线盯住佑贤:“既然佑贤师父都这么说了,就委由您全权处置,我也无甚异议,但是……”



“我明白,这点小事我还清楚。”佑贤和尚说完,问候我们,“我是本寺维那,中岛佑贤。请各位随我过来。”



佑贤引导我们似的,右手向一旁伸出。



两名警官立刻站了起来。慈行沉默着。



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听从佑贤之言。



敦子比起眼前的选择,似乎更对饭洼的态度骤变——应该可以这么形容——感到惊惶。她同样困惑无比。



鸟口好像尚未掌握状况。



此时,刚才的年轻僧侣回来了。



僧侣瞄了一眼站着的佑贤,别开视线,默默行礼后,穿过我们身后,走到慈行前面,恭敬地低头禀告着。



慈行再次瞪也似的望向佑贤,静静地说:“佑贤师父,您说的没错。禅师说一切都交由您处理。各位,今后就请几位与这位佑贤师父商量即可。还有诸位警察,禅师吩咐,视情况可以与僧众晤面无妨,关于这件事,也请佑贤师父代为安排。”



那完全是压抑、严肃的口吻。然而我却觉得从那双细长而硕大的眼中窥见了有如憎恨的肤浅感情。



发现此事,不知为何我放下心来,总算站了起来。脚全麻了,我踉跄了两三步。



我们来到外面。



佑贤与慈行呈强烈对比,长相犷悍。朝上扬起的三角眉与细眼酝酿出一股威严,体格也很健壮。但是动作和慈行一样敏捷,没有一丝破绽。



“让各位见笑了。同样都是入僧籍之人,应该早已斩断三不善根,然而合不来的怎么样就是合不来。众多烦恼当中,亦只有嗔恚难以斩断哪。忍不住就粗声粗气起来了。”



“三不善?那是什么?从刚才开始,听到的尽是些听不懂的话呢。”益田问道。



鸟口小声地问:“不是心脏衰竭[注]吗?”



注:日文中三不善(sanhuzen)与心脏衰竭(日语作“心不全”,sinhuzen)发音相近。



“所谓三不善根,指的是毒害众生善心最甚的三种烦恼。其一是贪欲,再来是嗔恚——亦即发怒,以及愚痴——即不明佛祖教诲。这贪嗔痴三者合称三毒。”



“哦,换句话说,你这个人容易动怒就是了。”



“没错,贫僧修行不足。”佑贤笑了。



“请问……”敦子发问,“就快要四点了,那个……”



“闭门——慈行师父是这么说的吧。虽然是会闭门,但也不是就出不去了。只是夜路危险,若要折返,须趁现在。当然若是各位要留宿的话亦无妨,只是就像慈行师父所说,四点开板之后,到接下来的开板——九点之间,无论是采访还是搜查,僧侣都无法配合,这是事实。接下来十点也有所谓的熄灯,各位意下如何呢?”



“那么,若我们明天再来叨扰的话……”



“起床是三点半。不过能够接受采访的时间,也只有午斋——午餐之后的三十分钟左右吧。”



“哦……”益田发出泄气般的声音,“从那么早就开始修行了吗?”



敦子抱住了头。“那么若是要采访早上的修行,就必须在三点半前来打扰了是吗?”



佑贤泰然自若地回答:“就是这样吧。”



“嗯,敦子小姐,我们还是像饭洼小姐说的,在这里过夜吧。要是就这样回去,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搬着这么重的器材,拖着痛得要死的屁股过来的了。而且如果要在那种三更半夜的时间过来,结果也根本睡不了觉啊。会死人的。”



鸟口诉起苦来。



“喂,鸟口,你或我根本就无所谓,但是小敦和那位饭洼小姐可是妇人呢。像是更换的衣物还是什么的……”



我还没全部说完,饭洼开口了:“我是准备好过来的。或者请各位先回去也可以,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早晨的修行的采访就由我……”



“小姐,这可不行啊。你也算是嫌疑犯之一。你要在这里过夜的话,我们也得留下来过夜才行。对吧,益田?”



“而且山下先生会很啰嗦啊。”



益田模仿敦子抱住了头。敦子说:“虽然我也是整袋行李都带来了……可是饭洼姐,你一个人留下来的话,照片该怎么办?而且这次是《稀谭月报》的采访,我还是……”



“我会留下来的,敦子小姐。”



“鸟口,你不管是留下来还是离开都无所谓啦。小敦,你打算怎么办?”



“呃……”



“好像谈不拢呢。喏,要怎么做呢?”佑贤露出看好戏的表情,欣赏着俗人周章狼狈的模样说。



饭洼似乎心意已定,所以敦子回头看警察:“益田先生,我们留下来过夜可以吗?”



“什么?啊,菅原兄,怎么办?”



刑警们也商量起来了。敦子侧眼望着他们,转向我这里:“老师要怎么做呢?”



“我都可以啊,反正我只是随波逐流跟来这里的。”



“今川先生呢?”



对了,还有今川。我都忘了。



“我的目的没有达成,不能回去,而且我自己一个人也没有自信回得去。如此罢了。”



原本在角落仰望建筑物屋顶的今川用一种大舌头的声调说。可能是一直默不作声,舌头一时转不过来吧。这我很了解。



“和尚先生!”似乎商议完毕,益田用滑稽的称呼叫道,“只要等到九点,就可以进行约谈是吧?”



“没错。”



“在那之前,能不能先调查小坂先生居住的地方?”



“应该可以。”



“嗯……呃,各位。”益田转向我们,“想过夜的话也没有问题,我们能够配合。因为照目前的状况,搜查也毫无进展。”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叨扰一晚。各位都同意吧?那么,佑贤师父……”



结果变成是敦子勉强统合了乌合之众,饭洼突兀的提议硬是通过了。佑贤再次露出豪爽的笑容,叫来在后面待命的僧侣。



“我立刻安排。英生。”



“在。”



“你带这几位到内律殿去,我随后就到。记得泡茶款待,别怠慢了。”



佑贤对随从的僧侣说完,转身离去。



年轻僧侣朝着佑贤背后深深行礼后,重新转向我们说:“贫僧名叫英生,请各位随我过来。”



没有半个人影,当然也没有任何声响。



这里应该住着三十名以上的僧侣才是,可是简直形同无人之境。完全不像是在寺院境内。不过我也不清楚从哪里到哪里才算是寺院境内。



我们被英生带领到更偏远的小殿堂去。我不知道是不是称做殿堂,总之是一栋相当小巧的建筑物。



刚才佑贤说这是方丈。



可是方丈的话,应该是十尺四方,也就是四张半榻榻米左右的大小,但这里虽然小,却也不止四张半榻榻米,当然里面好像也被隔成了几个房间。



“这里称为内律殿。直到去年夏天为止,是由一名知事所使用,但是现在由于某些原因,已无人使用。”



大部分的人听到这样的说明都能够接受,益田却很爱追究:“不好意思问这么多,不过你说的知事是……”



“所谓知事,就是主事职的僧侣,分担禅寺的庶务。监院、维那、典座、直岁为四知事,有些大寺院更将监院区分为都寺、监寺、副寺三者,为六知事。本寺则是设四知事。方才的慈行师父是监院,佑贤师父是维那,而过世的了稔师父则担任直岁。”



“哦,那个叫直岁的做些什么工作?”



“呃,请问……”



“啊,失礼了,我是国警神奈川本部的……”



益田正要从外套内侧取出警察手册,却被菅原一把抓住胳臂。



“小哥……不,益田老弟,这样一群人站在玄关前,人家和尚也很困扰吧。到里面去吧。”



益田“哦”了一声。



以此为契机,我们进入了内律殿里。



刚才也是这样,从纯白的雪地里突然进入昏暗的室内,我迟钝的虹膜完全机能失调,暂时失去了视觉。



这是一栋古老的建筑物。榻榻米几乎都已经褪色,柱子则泛黑到分不出是木制还是石制的地步。纸门上绘有图画,却暗淡模糊。再加上室内光线不足,完全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可能是出于古董商的习性,今川频频四处查看。鸟口则吵吵闹闹的:“看呀,关口老师,这比仙石楼还要古老。这种老臭味非比寻常啊。”



“什么叫老臭味?”



“就是古老的气味啊。”



鸟口说,但我觉得这根本是线香的味道。



英生送茶过来了。



“让各位久等了。贫僧入山以来,从未有过客人莅临,如有失礼之处,还请多见谅。”



“哦?那么也没有人来参拜喽?”菅原问。



“本寺并无檀家信徒。”



“没有檀家?”



“是的,没有。”



“那么寺院应该没办法经营下去吧?”益田说道。



今川接着问:“我听仙石楼的人说,战前这里有许多信徒……”



“呃,战前的事贫僧并不清楚。”英生歉疚地说。



的确就像益田说的,若是没有檀家信徒,寺院是不可能维持得下去的。



我在前些日子偶然有机会得知一座没有檀家的寺院,但是那里并不是什么正经地方。盂兰盆时节不拜访檀家、不经营墓地、不为人举行葬礼的和尚,似乎全都被视为不正常。



可是关于这一点,回到根本来看,也是件相当奇妙的事。仔细想想,僧侣原本就是求道者,与世俗隔绝是理所当然之事。



若是纯粹地潜心修行佛道,会与社会疏远也是无可奈何吧。然而这样的人在现代却往往被视为不正常。只有能够在社会中与世俗共存的求道者,才会被当做正常。



换言之,在现代若与世俗完全隔离,就无法求道。将它视为矛盾或当然,因人而异,但将寺院与经营这两个原本格格不入的词结合成一个词,而且满不在乎地加以使用的我们,仔细想想或许才是不正常的。



山下今早说和尚做的是在葬礼上给人诵经的生意,在某种层面上的确如此,现代就连当和尚也成了一门生意——或许。



尽管如此,若是完全将它视为生意,会被人说世俗味太重,但若是不把它当成生意来经营,又会被视为不正常,当和尚还真是吃亏。



明慧寺——依然是一座神秘的寺院。



似乎没有世俗味,好像也不正常。



菅原取出记事本,更进一步询问:“和尚,你看起来很年轻,几岁了?”



“贫僧今年十八。”



“十八?真年轻呢。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贫僧才来四年而已,不久前还是暂到。贫僧在战争中失去了家人,这座寺院就是我的家。我是因为过世的了稔师父帮忙说情才得以入山的。在我之后,就没有人入山了,所以我是本寺资历最浅的。”



“这样啊,什么叫暂到?”



“就是新来的云水。”



“我听说入门的时候非常辛苦?”



敦子问道。我搞不清楚这是采访还是侦讯了,应该两者都有,可是总觉得很奇妙。



“是的。必须带着入山入堂的请愿文请求入山,但是一定会遭到拒绝。即使如此还是不能够死心,要在户外站上两天两夜,不断地请求,才总算被允许入山。这称为驻庭。得以入山之后,接下来是旦过闭关。要在一个叫做旦过寮的地方坐禅三天。不仅是动,连说话甚至是咳嗽都会遭到斥责。当时我的意识变得朦胧,好几次差点晕过去。”



“这简直是拷问嘛,一定很难受吧?”益田轻浮地问。他似乎就是这种个性。



“是的。有四个人和我同一天入山,但是其中两名在那个时候就离开了。姑且不论这些……那个,了稔师父他到底……”



“哦……”



除了了稔和尚已死之外,英生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菅原只回答说小坂了稔遭人殴打致死。英生倒抽了一口气,双手合掌。



“请问……”饭洼问道,“坐禅是面对墙壁吗?还是……”



这唐突的质问似乎把英生吓了一跳。他的双手依然合掌,眼睛睁了开来。仔细一看,他还是个少年。



“呃?我是面对墙壁的……”



“那么也有人不是面对墙壁坐禅是吗?例如说老师辈的……”



“不,这……”



“关于这一点啊,小姐,本寺是形形色色的。”佑贤再次无声无息地登场,打断英生的话。



“英生,辛苦了。已经可以了,你退下待命吧。”



“是。”



英生再次深深行礼,以伶俐的动作退到隔壁房间。佑贤以威风凛凛的态度来到我们面前,扫视众人之后坐下。



“小姐,方才的问题……”佑贤一坐下,就盯住饭洼,以洪亮的声音问道,“我可以视为是在询问本寺的宗派吗?”



饭洼似乎有些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却以毅然的语气回答“是”。感觉她上山之后性格整个变了。我越发不了解这名看似软弱的女子了。



“你清楚佛事礼仪吗?”



“不,只是在决定采访贵寺之前,我曾经与不下数百处的禅寺丛林[注一]接触过。因此……”



“哦,正所谓门前小僧,不学自通是吗?”



“什么意思,饭洼姐?”



敦子询问。的确,我也听不懂。饭洼发问的意图,以及佑贤的反应,令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佑贤回答了敦子的问题:“在王三昧[注二]之中,临济黄檗是背壁而坐。而在曹洞,师家宗家之类虽有不同,但自开祖道元禅师以来,云水皆面壁而坐。换句话说,这位女士想要以是否面壁而坐,来判断本寺之派别,是吧?”



注一:此处的丛林为寺院道场之意。



注二:指三昧之王,三昧为梵文音译,是佛教谓修行者将心集中在一点的状况在这里三昧之王指的是坐禅。



饭洼点头说“对”。敦子问:“可是那样的话……这里的宗派是……”



“很遗憾,本寺既非曹洞,亦非临济。”



“可是……这里是禅寺吧?日本的禅寺不都是临济宗、曹洞宗、日本黄檗宗这三宗之一吗?”



“这有些不对。曹洞宗与日本黄檗宗的确是一宗一教团,但临济宗分为建长寺派、圆觉寺派、南禅寺派、东福寺派、相国寺派、建仁寺派、妙心寺派、天龙寺派、大德寺派、永源寺派、国泰寺派、佛通寺派、向岳寺派、方广寺派这大本山十四派,以及兴圣寺派。若论宗派,正确地说就有这样的差别。但本寺与其中任何一处皆无关联。”



“那么……难道这里并不是禅宗?”



“禅宗?没错,本寺并非禅宗。不仅如此,本山亦没有派别。”



“没有派别?”



刑警们呆住了,我当然也大感意外。饭洼抗议似的说:“我……不认为这里不是禅宗。”



“问日:三学之中有定学,六度之中有禅度,此皆一切菩萨初发心时所习者,不分利钝,悉皆修行。现今之坐禅,亦应为其一,据何以日当中集有如来之正法耶……小姐,你知道《正法眼藏》吗?”



饭洼回答:“我记得是……道元禅师所写的书吧?”



“正是,是永平道元所著的禅籍。方才所说,是其一《辨道话》之中的一段质疑。所谓三学,即持戒、禅定、智慧。加上布施、忍辱、精进,即为六度。此六度正是救人之德目。这段质疑的大意约是:禅定只不过是此六度当中的其中之一,怎么能够说这一个就是佛法的全部呢?”



“这么说的话,师父说这里不是禅宗,意思是因为也会修习那六项里面的其他五项吗?”



“完全不对。”



“咦?”



“对于这个疑问,道元自己如此回答:禅宗之号,兴于神丹以东,竺干尚不见闻——达摩大师于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之间,道俗尚不知佛法正道,以‘坐禅为宗之婆罗门’名之——愚昧俗家不知其实,概称其为坐禅宗——简坐字,仅称禅宗。”



“听不懂。”



“这也难怪……”佑贤说道,“简单地说就是这样:印度并没有禅。禅勃兴于中国。只是即使在中国,初祖达摩大师坐禅的真意也完全不被理解,被误解为是婆罗门的坐行。因为只是一径打坐,所以被称为坐禅宗,后来被简称为禅宗。换句话说,道元禅师的意思是,不能够把达摩的禅与六度中的禅定相提并论。禅宗这个称呼其实是错误的,只会招来误解。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佛法之全道,无一物可并称之。”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这是我坦率的感想。我只要听到这类言谈,就会想起京极堂。也就是会忍不住带着一种“这可能是诡辩”的偏见去听。



佑贤继续说道:“如同各位所知道的,道元被视为曹洞宗的开山祖师。的确,若是在道元身上追溯传递正法的天童如净的法脉,可以溯至中国曹洞宗的宗祖洞山良价,但这是不同的。道元生前从未称呼自己建立的宗派为曹洞宗。道元的禅是只属于道元的。同样地,本寺只要追溯法脉,应该也能够编入某个法系,但是即便冠上流派之名,也毫无意义。此外,为了夸示与其他宗派的不同而另兴一宗,自立门户,也同样没有意义。佛家不该议论教义之殊劣,而应不论道法之深浅,只管辨明修行之真伪。宗派不过是一种妨碍罢了。”



“哦……”



越听越像诡辩。其实或许并非如此,我陷入一片混乱。我以为与京极堂长久交往下来,已经非常习惯难解的用语和说法了,但是佑贤却欠缺一种京极堂独特的恶魔般的亲切。朋友的论调虽然艰涩,却会在不知不觉间钻进心房里,在不知不觉间怀柔对方;反观佑贤,他的口气却是充满了一种听不懂就揍死你的刚毅。两者的差异或许接近夜袭与正面交锋的不同。正面交锋虽然堂堂正正,事实上夜袭的成功率却比较高。



“呃……”益田战战兢兢地出声。佑贤看到他的模样,说道:“真是失礼了,我的说教癖又发作了。”



钟响了。



四点了。



纸门另一头传来声音。“佑贤师父,您在这里吗?”



“哦,我在,我在。请进。”



纸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另一名僧侣站在那里。



来人穿着华丽的袈裟,仿佛强调他与其他朴素的僧侣大不相同。年龄与佑贤大致相同。



后面一样跟着随从的僧侣。



“库院[注]那里……”



注:库院为禅寺的厨房。



“不必担心。”



僧人略微拱起右肩,流畅地穿过我们面前,坐到佑贤左侧。



“哦,这位是典座的知事——桑田常信师父。”



常信双手合掌,朝我们行礼。



“那么,我们来决定今后事宜。首先请各位介绍姓名和身份。”



一开始是刑警们,接下来以饭洼为首,我们依序报上名字,最后今川自我介绍,说明来意。



重新从正面望去,常信是个肌肤黝黑、感觉难以捉摸的男子。



佑贤说:“首先由我们回答各位的问题三十分钟。接下来会分派僧侣陪同警察与杂志社的人员,由他们为各位带路。无论要在哪里调查或取材都可以,悉听尊便。我已经吩咐其他僧侣予以配合了。只是对于僧侣的质问,请留待九点过后再进行。”



“可以吗?”——被这么一问,益田像个下人般回答“是”。可能是被氛围给压倒了吧。菅原看到他那个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怎么说呢,呃,中岛先生,感谢你的配合,不过以杀人事件来说,这实在太欠缺紧迫感了。”



“不,我们非常严肃地看待这起事件。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已经和常信师父商量过了。虽然对稀谭舍的各位过意不去,不过在采访的时候,请以警方的搜查为优先。我们也是抱着这种想法来协助各位的。因为现在是非常情况,还请多多见谅。”



“这才是正确的态度。”菅原不满地说,打开记事本,“那么我先来发问。呃,在这之前,我有言在先,我们毫无信仰,虽然是会拜佛祖啦,不过不懂太难的事。你之前的话有一半以上我们都听不懂。被你刚才说的……三毒吗?被那个最后的毒给毒到了。对吧,益田老弟?”



“是啊,我们一点才学也没有,所以请你们尽量说得浅显易懂一点。例如说那个……知事是吗?呃,方才的和田先生,他是负责总务人事的,而你——中岛先生,是负责风纪教育。是这样的吗?剩下的,呃……桑田先生,你则是典座……吗?”



“所谓典座,是负责炊事,也就是管厨房的。煮粥做料理。”常信回答。他的发音很清晰。



“哦,和尚做料理啊——负责厨房的,记下来。那么过世的小坂了稔是……呃,直岁……吗?”



“直岁就像是负责建设的,监督建筑物的修缮与作务。”



“原来如此。直、岁……记下来了。”



益田写在记事本上。



“那么我可以把身为知事的四位——现在是三位——视为这座寺院的干部吗?啊,干部这个称呼只是个比喻。”



“无妨。可以吧,佑贤师父?”



“当然可以了,常信师父。只是在一般的寺院,知事的任期是一年。每年都会更换职务。而这里原本也应该这么做的。”



“但是本寺人手不足,所以就这么一直连任下去。虽然能够熟悉工作,却也有其弊害。典座直到去年都是由其他人担任的,但是原本的负责人害了病,所以由贫僧仓促接任。”



“原来如此。也就是除了各位以外的其他僧侣并非全都是年轻僧侣,也有着相当于干部的大人物——或者说重要人物?”



“大人物这种说法我并不认同,不过的确是有几名资历很深、上了年纪的僧侣。他们拥有各自的草堂。”



“准确地说,包括我们以及慈行师父与过世的了稔师父在内,总共有六名……”



“不对,常信师父,是五名。”



“啊,五名。是五名。”



“地位高于这五人,最大的是……”



“是觉丹禅师。”



“觉、丹、禅、师,记起来了。有这样一位觉丹禅师啊。觉丹禅师不包括在这五人当中吧?”



“不包括,剩下的都是些年轻的云水。”



“云水的数目呢?”



“三十名。”



“这么一来,总计共有三十六名和尚……”



“和昨天说的一样呢。”菅原说,他是指慈行说的人数吧。



“好,接下来是正式质问。”



“请问……”敦子窥看刑警们似的说,“不好意思打断你们的话,不过这是侦讯吧?我们需不需要离席?”



益田摆出戏谑的表情,当下回答:“咦?没什么关系吧?菅原兄?”



“也不是没关系吧?他们是嫌疑犯啊。”



“何必学我们山下先生说那种话呢?我们谈的事被听到了也没有什么不方便,而且我们也得盯着他们才行啊。那也只能要他们待在这里了。对了,中禅寺小姐,干脆连采访也一起进行好了。我想你们要问的内容大概也差不多吧?”



“呃、嗯,是啊……”



敦子和饭洼面面相觑。然后敦子从皮包里拿出记事本,又望向我。我也无话可答。



“益田老弟,那个警部补不在,你倒是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了呢。”菅原目瞪口呆地说,接着询问两名僧侣:“这样可以吗?”



僧侣们没有意见。



“呃,那么关于过世的小坂先生,我来请教一些问题。昨天和田先生也说过,据说小坂先生资历非常深,他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是吗?”



“了稔师父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十年左右了吧。常信师父,这你比较清楚吧。”



“了稔师父今年应该六十岁了,我记得他是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入山的。是和觉丹禅师一起入山的。”



“和觉丹禅师一起?觉丹禅师不是最大的吗?小坂先生和他是同期吗?”



“同期?哦,以你们易懂的说法来说就是这样。是相当老资格的僧侣了。”



“那就是次席了呢。如果觉丹禅师不在的话,小坂先生就有可能成为领导人是吗?”



“开、开什么玩笑!”常信露出诧异的表情,“他从一开始就是那个位置了。现在反倒是被慈行师父给取代……”



“常信师父。”



佑贤劝谏。常信似乎对了稔观感不佳,提到了稔的时候,语气尖酸刻薄。



“真教人搞不懂呢。那么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那个人……”



“难道他有什么问题吗?借用和田先生的话,他与俗世多所牵涉是吗?”



“嗯,慈行师父还是老样子,说话拐弯抹角的。与其说是与俗世多所牵涉,那个人根本就是个俗物。”



“俗物?你是说俗人吗?”



“没错,俗人。充满欲念,不是个禅师。”语气充满不屑。



“但是常信师父,了稔师父似乎想要彻底改变这座禅寺。不,虽然他可能只是嘴巴说说而已。”



听到佑贤这么说,常信翻起三白眼瞪他:“佑贤师父,你这话是真心的吗?真教贫僧怀疑自己的耳朵。那个人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投资事业,不仅如此,还侵占公款,在花街包养女人,极尽奢侈之能事,耽溺于游兴——是个净会破夏[注]的……”



注:僧侣不守清规,出法界游玩,即称“破夏”。



佑贤眯起眼睛打断常信的话。“这事并没有证据。那个人总是说寺院应向外界敞开大门,再继续固守现状,迟早会无法维持。那么寺院就应该在经济上独立,宗派也必须……不、不,我当然也是反对。”



“当然了,那只不过是虚言罢了。那种事不可能做得到!说起来您和我又是为了什么来到这种……”



“请等一下。”菅原用手势制止,“如果内容再复杂下去,还是改天再慢慢听你们说吧。我们想要先知道小坂先生这个人的为人。”



菅原一脸厌倦。



佑贤和常信同样不悦,望着乡下刑警的脸。



就我所知,警官与宗教家似乎天生就合不来。



“呃……不过关于投资事业这一部分,我们想知道得更详细些。还有侵占公款的部分,身为警官也不能置若罔闻。即使只是流言,也有这样的迹象是吗?”



“不,我没有办法给你任何明确的信息。关于此事,慈行师父正在监查当中。”



佑贤制止想要开口的常信,中断了这个话题。



“刑警先生,了稔师父这个人的确在许多地方遭人误解,但是就这么一口咬定他是坏人,也有失妥当。了稔师父并非一般人所说的花和尚、破戒僧之类。唔……”



佑贤瞥了一眼常信。“他与这位常信师父有些想法上的分歧。两人虽然经常起冲突,不过那也是热心修行佛道的结果。是教义解释不同,以及修行方法有所差异。切勿以俗世的常识标准来判断。”



“就算你这么说……”菅原用铅笔搔头。



此时纸门打开,英生探出头来。



“佑贤师父,常信师父,差不多……”



“明白。”



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了吗?



“药石已经准备妥当了。”



“药石?那是什么修行吗?”



益田露出极端不愿意的表情。佑贤笑了。



“药石就是晚斋。”



“哦,是饭啊。”鸟口小声地但很高兴地说。



“要招待客人,总不能和僧人一样一汤一菜,因此典座也费了一番苦心。不过毕竟是山寺的斋饭,实在称不上丰盛。”



常信还是一样机敏地说。接着佑贤像在挑选什么似的扫视我们,最后视线停留在饭洼身上,开口了:“稀谭舍的各位,饭后这位英生会带领各位参观。山内各处皆可自由行动无妨。摄影也请随意。只是要拍摄修行中的僧人时,请先告知英生一声。”



“请多指教。”英生把头贴在榻榻米上行礼。



常信朝纸门外出声:“托雄。”



“在。”



纸门再次打开,那里有一名方才跟在常信背后的随从僧侣。一样很年轻。



“你照着警察先生的吩咐,带他们参观寺内。菅原先生、益田先生,这位是贫僧的行者托雄,有事请尽管吩咐。首先要去了稔师父的草堂是吗?”



“是啊。”



“托雄。粥罢之后,带这几位到雪窗殿去。”



“是,遵命。”



托雄同样行礼。



“那么稍后见。”



两名僧人静静地起身,穿过跪坐在邻室的两名年轻僧侣之间,头也不回地退出了。益田像要挽留似的伸出手去,对方却毫无响应。菅原看着他们的背影,接着视线落向一直打开的记事本,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英生与托雄异口同声地说“请稍候”,再次垂下头去,关上纸门。



就在这一瞬间,鸟口躺倒下去。



“啊,完全无法理解。我的屁股也到极限了。前途堪虑。”



“我有同感。结果除了被害人的年龄之外,什么都不明白。虽然我已经习惯被别人打迷糊仗了,但是被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到头来竟然什么都没搞清楚!”



菅原同意鸟口的话。



“是因为我们对宗教太无知了吗?我们是笨蛋吗?关口老师明白吗?”



益田把话锋转向我,我慌了手脚:“我、我不行。这种情况,饭、饭洼小姐跟敦子比较……”



饭洼低垂着头,正在沉思。



同样正在思考的敦子说了:“这里有点……奇怪。”



奇怪。



这是最恰当的形容。



这座寺院……不,这次的事件当中,没有任何不可思议之事。既没有发生违反物理的事,也没有超越人类智识的不可解之谜。



但是就是有些不谐调。



有什么东西不足,有哪里错位了。



因为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所以才不安定。



亦即……



不能将之归咎为妖魔鬼怪所为了。



尽管如此,却又无法用科学的思考加以理解。



若问为什么,因为我无知。



因为我对宗教一无所知,或因为我站在目的意识稀薄的局外人这种不负责任的立场,所以无法用科学的思考来处理这起事件。



若要以科学的思考去理解世界,就必须有所觉悟,得将不明白的事就这么不明白地搁置下来——京极堂这么说。



这次——我想只是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因为不知道,所以连明不明白都不明白了。



就像看到高等数学的算式,就算这个算式错了,也不明白哪里不对,当然更别说纠正错误。不,别说是指出错误了,就连它是错的都不晓得。就像益田刑警说的,是笨蛋。



只能放弃思考了。



这种情况,即使那道算式是正确的,无知的人也只能够经常心存疑念,怀疑它可能是错的。而这是只要无知一天,就永远摆脱不了的暖昧不明。看样子,无知的我早已在根本的地方遭到科学思考的舍弃了。



虽然如此,应该是这次惟一的依靠的怪异,也在很早的阶段就几乎被全数否定了。



所以才会觉得不安定。



硬要说的话,就是——奇怪。



“很奇怪,有哪里不对劲……”敦子继续说,“饭洼姐,你是怎么知道这座明慧寺的?”



“是在交涉采访的时候,从几家寺院那里听到的。”



“听到的?知道这里的寺院有好几家吗?几家是有多少家呢?”



“记得是……四家。准确地说,连名称都知道的只有一家,其他的连名字都记得模糊不清,感觉他们只知道大略的地点而已。只是……”



“只是?”



“其实我从以前就知道这座明慧寺了。虽然我没有来过这里,也不知道它的名字。”



“这样啊,那么知道这里的那四家寺院的宗派是……”



“咦?呃……曹洞宗和临济宗,两边都有。”



“这样吗?”



敦子抚摸下巴,这个动作很像她哥哥。益田望了她的动作一会儿后,开口问:“中禅寺小姐,请问这座寺院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今早的那场推理之后,敦子似乎受到信任了。



“嗯……要是这时候家兄在就好了……只是我想这与犯罪并没有关系。”



“是什么呢?”



“这座寺院没有檀家,同时又是不受本末制度统制的独立寺院,却又相当古老,而且还藉藉无名,位于箱根——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是因为无法经营下去吗?”



“不是的。”



“还是刚才和尚的讲解在教义上有误?”



“我想应该也没有。我对教义也不清楚,不过那种说法在曹洞宗的寺院常听到。我也曾经从家兄那里听过。”



“那么是哪里不对呢?”



“是的。首先这个地方——很古老对吧?今川先生,你认为呢?”



今川睁大了眼睛,嘴巴稍微松开,仰望天花板说:“很古老。例如说那座三解脱门,那是五间三户二重门,这与五山的样式相同。五山之外的寺院三门规模较小,都只有三间门左右。还有那道回廊,以回廊连接三门与佛殿这样的样式,是临济宗系的寺院中所没有的特征,因此一般都认为禅宗寺院没有回廊,不过这好像是个错误的看法,原本似乎是有的。现在有些曹洞宗的寺院还保留有回廊。而且那座佛殿的规模大到令人难以置信。虽然不华丽,却极为宏伟。简直就像五山——而且还不是现在的五山,而是古图上的五山寺院的伽蓝。这座寺院位于这种深山僻野,而且也没有移建的迹象。此外山间似乎也散布着塔头[注]——我想至少这不是近世的建筑物,是中世的。”



注:原本指禅宗中高僧居住之塔,在日本禅宗中则特指大寺院内的小寺、别寺。



“不愧是古董商,真详细哪。”菅原惊讶地说。



“可是我只会赞叹,并不懂它学术上的意义,也无法切确地估算出年代。所以搞不好我完全看错了。而且我连随便一个壶都没办法好好地估价,以一个古董商来说是不及格的。”



“可是,这里很古老是错不了的吧。我已经说了好几次了,这里真的有股老臭味呢。”鸟口用手指抚摸榻榻米的边缘说。



敦子继续说:“我也认为这座寺院相当古老,它所在的位置就让人这么认为。这里的交通现在虽然极为不便,但是这是以现在所使用的道路为基准来看,才会这么觉得吧?”



“可是啊,小姐,这里离旧东海道也很远,而且也偏离了巡回箱根七汤的道路。”



“可是如果是从旧镰仓街道来的话——虽然称不上便利,但也还容易过来吧。俗称箱根八里的东海道的一部分,是江户初期所制定的。在那之前,应该都是利用一条名叫汤坂道的道路才对。虽然只是推测,不过我想从那条路前往这里的话,应该还算方便。”



“那样的话,你的意思是这座寺院是江户时代以前就建立的吗?”



敦子再次把手摆到下巴上说:“嗯,我是这么想。可是若是这样,而这里又是不属于任何法系的独立寺院,那么明慧寺就等于是逃过了幕府的宗教统治。因为自元和时期颁布寺院法度之后,幕府便开始制作末寺账,积极地管理寺院并掌握宗派……”



“什么意思?”



“幕府认为只要弄清楚本山与末寺的关系,那么仅须控制少数的几座本山,就能够掌控全国的寺院了。所以一些敷衍的寺院也被迫转宗或转派,编入组织当中,同时幕府限制荒废的寺院重新复兴,禁止新寺建立——就这样不断地统合废除到最后,据说到了元禄时代,全国寺院的本末关系几乎都已经整顿好了。在那个时间点,已经没有无名寺这种东西了。每一座寺院都可以查出是哪座山系的第几号寺院。能够维持独立寺院身份的,只有官刹、名刹等势力庞大的寺院而已。”



“这里会不会也是那样?”



“但是这里藉藉无名啊。既非官刹也非名刹,没有留在记录上。”



“会不会是做出虚伪的申报,只在表面上宣称是属于哪座本山的末寺?”今川提出尖锐的疑问。



“嗯,事实上好像真有那种寺院。实际上并不改宗,而在契约上与法系上毫无关系的本山缔结本末关系——确实曾有这样的寺院。”



“那就是那个了。”



“可是那样的话,应该会登记在某个时代的末寺账上才对。但是这里并没有登记。”



“你怎么知道?”



“家兄调查的,他拿出现存的宽永寺院本末账之类的来查。”



“你哥哥是什么人啊?”



菅原露出诧异的表情。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鸟口戳戳我。



“是个书痴,有病的书痴。”



竟然有自己不知道的寺院,京极堂想必相当不甘心吧。但是也亏他弄得到那种古书。我一问,敦子说就:“好像是拜托明石老师的。”



明石老师据传是中央区最潇洒的男子,相当于京极堂的师傅。我这么说明,鸟口便说:“唔,师傅的师傅啊。”



“总之,江户时期的记录当中,并没有箱根山明慧寺这样的寺院。这若是离岛或边境还可以理解。可是这里与当时的交通要冲——箱根驿站只有咫尺之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敦子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这次的事件当中,目前尚未发生任何物理上不可能的事。然而却似乎在不同的意义上有着不可能的事。



——或许有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京极堂说过这样的话。我身在不能够存在的场所。



敦子继续说道:“而且到了明治,寺院益加组织化了。首先有废佛毁释的影响。经营困难的寺院,除了废寺或合并之外,别无选择。而随着明治五年神祗省[注一]废止,明治政府颁布了一宗一管长制。禅宗被统一算为一宗,我记得天龙寺的贯首应该是第一代管长。之后曹洞宗独立,成为临济、曹洞两宗,临济宗再分出各派,而黄檗宗独立,直到现在。在这个阶段,哪个宗派有哪些末寺已经非常明确了。但是其中似乎也找不到明慧寺的名字。”



注一:神祗省为明治初年的政府神道教机关。于一八七一年延续神祗官设置,负责推动大教宣布(明治政府的神道国教化政策),但随着神道国教主义的退潮,于一八七二年遭废止。



“哦哦,彻头彻尾的地下寺院哪。”



鸟口玩笑似的说。



“嗯。不过这是记录上,也有可能发生登记遗漏之类的事——可是有一点还是让我觉得很纳闷——”



“哪一点?”



“也就是——这里是一座无檀家寺院。明治四年,全国的寺院除了墓地和宗教上需要的设施以外的土地——也就是寺领,全都被府藩县给征收了。在那之前,版籍奉还[注二]的时候朱印地[注三]也已经遭到没收,所以当时寺院的经营就已经产生了根本上的变化。寺院失去了生产的手段,若不完全依靠檀家,就只能另觅财源了。”



注二:一八六九年,萨摩、长州、土佐、肥前四藩主主动将领土及领民奉还给中央朝廷,其他藩主亦跟进,达成形式上的中央集权,也是其后废藩置县的契机。



注三:江户幕府发给朱印状,政府认可寺院、神社之领地。可免除年贡、课役,但禁止买卖、租赁。



“所以没有檀家的寺院不可能存续到现在?”



“不是的。那个时候,明治政府命令无住持、无檀家的寺院必须废寺。”



“消灭没有檀家的寺院?”



仔细一看,益田正把敦子的话抄在记事本上。



“是的。所以如果这里是无檀家寺院,能够存续到现在是很奇怪的。”



“可是……”今川插口道,“会不会是那个时候有檀家,而现在没有了?我听仙石楼的女佣说,战前有像是檀家信徒的团体客拜访这里。虽然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了。”



相当敏锐的指摘。敦子立刻回答:“你说的那些团体客,如果他们是住宿在仙石楼的话,就表示他们是来自远方喽?”



“应该吧。住在附近的话,就会直接过来了吧。”



“既无本山也无末寺的独立寺院的檀家,为何会住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而且还是团体?”



“对喔……”



“檀家信徒——我想还是没有的吧。说起来,明治政府因为难以决定寺社领地、墓地以及该征收的土地标准,当时还对全国的寺院进行了寺领的详细调查。在那个时候,这里究竟是如何应对的?这座明慧寺的寺领没有被没收,而且还无檀家,尽管如此,却没有遭受到任何处分。”



我佩服不已。我老早就放弃了思考,敦子却未如此。她明确地抓住我所感觉到的暖昧不明,将它具体说了出来。



“真奇怪呢,”菅原总算明了了,“的确很奇怪。里头有什么黑幕,这是刑警的第六感。”



“可是,这与这次的事件无关吧?”



“这可难说哟,益田老弟。要是有什么秘密的话,就有可能成为动机。而且凶手很有可能是和尚啊。可是啊,那些和尚看起来口风很紧,而且他们讲的话几乎都莫名其妙,我们说的话他们也听不懂,就算逼供也没用吧。好,我下山去查个清楚。说起来,这些家伙一定也没缴税金。用了这么一大片日本的土地,得要他们付钱才行。”



“菅原兄,你干吗突然管起逃漏税来啦?而且要是说山里的和尚全部都是嫌疑犯,就跟我们那里的山下没有两样了。”



“别把我跟他混为一谈。我可是在现场干了十年,经验比他老道太多了。”菅原盛气凌人地说。



两个人都一样——我心想。



我觉得不管是山下还是菅原,结果都只是在自我正当化。排除扰乱社会秩序的异物,是他们警官的责任。但是这里并非我们生活的社会——他们所应该保护的社会。在这里,异物毋宁是我们,是他们。



换句话说……



在这座寺院里,该被排除的是我们。



即使发生了杀人事件,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在这种状况下,若是想要贯彻正当性或自我意识,就必须将构成周遭环境的一切全数否定才行。所以山下警部补才会怀疑起仙石楼的所有客人,而菅原刑警则怀疑起明慧寺的全部僧侣。



但这样是不行的。



若因为难以理解,就将无法理解之事囫囵吞枣,自以为理解也没有用,遑论完全予以否定,更是什么都无法了解。若无视细节和微小的差异,将事相混为一谈地看待,就和无视每一棵树,把它们粗略地当成一片树林和山地的我没有两样了。



所以……



破案恐怕很困难吧——我如此狂妄地径自想像。



刚才的年轻僧侣出声之后,打开了纸门。



谈话就此中断。



刑警们——特别是菅原,似乎对僧侣们产生了明确的疑心。



——这就叫做先入为主。



我心想。



膳食很朴素。不是称得上怀石料理[注]的精致餐点,也几乎没有味道。一方面可能是因为照明很暗,而且东西吃起来口感很相似,再加上不知道吃进嘴里的究竟是什么,才会觉得味道都一样吧。听说禅寺很注重用餐的礼仪。虽然没有特别受到监视,但不知为何我们却远比平常守规矩,默默地用餐。



注:怀石原本指的是禅僧在修行时用来暖腹和忍耐饥饿时所使用的“温石”,和温石一样用来稍微解饿的料理就称为怀石料理,原先是指茶会饮茶前先享用的简单料理。但随着时代变迁,怀石料理逐渐演变成豪华的高级宴会料理。



即使如此,鸟口依然独自大口大口地吃着。



好像一点都不够吃。



这场短暂的用餐十五分钟就结束了。



用膳完毕后,菅原有条件地释放了我们。



他的条件是全员必须在九点以前回到这座内律殿。他会作出这样的判断,应该不是因为我们值得信任。而是比起我们,他现在更怀疑和尚罢了。



两名刑警在托雄的带领下,前往小坂了稔以前居住的建筑物。敦子、饭洼和鸟口则由英生带路,参观寺内。



而我——犹豫再三之后,决定和今川两个人留在内律殿。



因为既然没有警方监视,我也不必假意采访了。



寂静得教人吃惊。



外头已经暗下来了。



时间才刚过五点。



都市的话,这个时刻说是黄昏还太早。



然而这里却已经是夜晚了。



今川默默地坐着。



“真不可思议。”不一会儿,他看着我说,“这里……是哪里呢?”



“咦?这里是……”



显然,今川想要的并不是“箱根”这种愚蠢的答案。



我非常了解他这么问的心情。



尽管这里是现代日本,却非我们生活的现代,也非我们居住的日本。这是一座徒步数小时就能够抵达、土地相连的寺院,也有住址,连信都能够送达,然而这里……



“是山中异界啊,今川先生。”



穿过大门时,我下定决心绝不去这么想。



这完全是日常的延长。



这里只不过是与俗世土地相连的、平凡无奇的一座山。



我应该已经决定这么去想了。



可是,这里果然还是非日常。



今川说“原来如此”。



“在这种地方静静地生活是不是很不错呢?关口先生。远离丑陋忧愁的尘世,忘却时间的流逝……”



“唔……”



的确,仿佛连时间的流速都不同。



不,时间的速度改变这种事,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这是主观的问题,换句话说,只是我们的肉体和心理受到了不熟悉的环境影响罢了。



无论置身何处,一小时就是一小时,一分钟就是一分钟。太阳同样落下,同样升起。并非不去计算,时间就会延长或缩短。



鸟儿啕啕啼叫。



好安静。



——啊。



——今日碎裂,



——明日也碎裂。



幻听吗?



歌?



“今川先生,刚才……”



——成为神子,无须置身此世,



——成为鬼子,无可置身此世,



——成为人子,被装进烦恼的……



是歌,是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歌。



“今川先生!是歌,有人唱歌……”



“是的,我听见了。”



我冲出外面。



今川吓一跳似的后仰,跟了上来。



外头已经暗下来了。



“啊,那是……”



今川伸手指去,我慢慢地回头。



——在那里。



树影下站着一名穿着长袖和服的少女。



——燃烧于烦恼的炉灶间,化做飞灰……



少女在唱歌。



仿佛从景物中浮现出来。



四周是一片雪景的白,然而太阳已经西下了。



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亮度。明明昏暗,却不阴暗。



只是失去了色彩,世界成了灰色调。



只有少女一个人色彩缤纷。



绯色花纹。绀青花纹。紫色花纹。



此时,少女轻巧地一跳。



齐剪的一整片刘海,



轻柔地,摇晃。



总觉得晃动得很慢。



——啊,主观的时间……



变得越来越慢了。



再这样下去,我的时间迟早会停住。



那样一来、那样一来,我就出不去了。



——如是佛子该如何。



——爹爹娘娘请原谅。



少女转向这里。



没有表情。



那是人偶吗?



瞳眸是两颗漆黑的、无底的洞孔。



有如被浇上一盆冷水似的,我浑身战栗。



“啊,果然是在这里。”



背后传来今川的声音。



我回过头去。



一片昏暗,我看不清楚今川的脸。



“就像……久远寺先生说的。”今川说道,走到我前面。



“今川先生,不可以去。”



我抓住今川的袖子。



“那、那……”



——那不可能是这个世上的东西。



——哎呀,真恐怖。



“总之不可以去。”



“可是……”



或许就像京极堂经常挂在嘴边的,这个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她如果属于此世,就绝非不可思议。



可是,这里并非此世。



所以她也不属于此世。



如果她不属于此世,那么……



少女面朝我们这里,静止了片刻。



她的瞳眸没有光辉,脸上没有表情……



不对,少女在瞪我们。



用没有眸子的眼睛瞪着我们。



我的时间停止了短暂的一瞬间。



——不行,会离不开这里的。



我别开视线。



当我再次移回视线的时候,少女已经不见了。



“啊……”



——是妖怪。



——要把它当成妖怪。



原来如此,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啊,京极堂。



我这么想道。



*



修行僧的早晨开始得很早。



凌晨三点半。



四周还是一片阴暗。振铃的声音响遍全境(照片1),僧侣们的一天开始了。



冬山的早晨冷冽刺骨。



负责振铃的僧侣必须冒着严寒,从法堂到方丈(禅师起居处)、旦过寮(新来僧侣的宿舍)、知客寮(接待宾客的设施)与境内之间奔驰过一巡,通告一天的开始。



山中充满了紧张感。紧接着各种音色的钟与太鼓响起,这便是禅寺的时钟。



禅寺的一天全都由这些“响器”来管理运行。



不仅是起床,报时的钟声、集合的信号等等,全都借由声音来通知。响器的种类有钟、太鼓,以及被称为巡照板和鱼板的木板等等,形形色色。关于敲打的次数和顺序,皆有极为详尽的规定,僧侣们必须对此完全知悉。一听便知其意自不必说,若是轮到自己负责敲打时,也绝不允许任何失误。时间彻底地受到严格遵守。



早上四点开门。此时法堂的蜡烛、烧香用的木炭等必须全部点燃,准备妥当。僧侣的动作不容许一丝多余。



配合贯首抵达的钟声,禅师们恭敬地进入本堂,开始早课(早晨的修行)。



全山的僧侣们齐聚一堂修行的景象(照片2)真是壮观无比。被称为殿行的僧侣们曳步前进,搬入教典和阅览台。



步幅、放置的位置、捧教典的角度到低头(敬礼)的角度,全部整齐划一。僧侣们的呼吸没有一丝紊乱,动作从头到脚都有严格规定。



这里——明慧寺,除了贯首以外,共有三十五名僧侣。全员齐声诵经。独特的发声法使得声音仿佛不是传进耳朵,而是直接震动腹部。整座堂内都在震动。



《大般若波罗密多经》的转读开始了。所谓转读,是将教典迅速流畅地翻过略读(照片3),来取代诵读一整卷经文。若不这么做,是无法读完全部六百卷以上的大教典的。转读是动态的,但这些全都是根据礼仪来进行,绝不草率鲁莽。



此外,修行的时候也充分地利用锣和木鱼、手凿等响器。它们的音调十分庄严,让人有一种仿佛在聆听音乐的错觉,然而绝对不能够把它当做音乐来欣赏。



早课结束后,僧侣们便进行各自的公务。



所谓公务,就如同字面所示,是执行公共事务,但它与俗世所说的公务并不同。



僧侣们所进行的并非等同于经济活动中所谓的工作,他们并不会在工作中寻求工作以外的意义。因为这并非劳动,而是修行。就连清扫和炊事,在寺院中也被视为修行。僧侣们全员皆是构成寺院这个社会的成员,一定都负责某些职务。尽这些本分,也就等于修行。



例如法堂的清扫(照片4)当然也是修行的一环,不能留下一点灰尘。这些作务说起来就像动态的坐禅。



在此期间,典座(炊事负责人)的僧侣们会制作膳食,膳食是常听说的一汤一菜。早上是粥,中午和晚上是麦饭,非常简素。



配合云版这种响器的声音,僧侣们集合到食堂。默默无语,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唱颂偈文,开始粥座(早斋)。筷子的拿法、钵的捧法,甚至连萝卜干的咬法都有礼节规定(照片5)。没有人弯腰驼背,也没有人发出声音。用餐结束后,在钵里倒进一杯茶,以茶洗钵之后收起。以用餐而言,这种情景相当奇异,但这也是修行。



接下来终于开始坐禅。



坐禅在一栋称为禅堂的建筑物里早晚进行。禅堂与食堂、浴室并称“三默道场”,也就是不许发出任何声……



——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