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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事后听闻的事。



仙石楼的大规模现场勘查在十六点结束了。



汇报与意见交流听说也在二十点结束了。



虽然并未发现指纹等能够锁定特定人物的证据,但是从垃圾桶和别馆一楼突出的屋瓦等处,找到了些许遗留物。



是稻草屑。这在本馆大屋顶以及柏树上也有发现,据分析皆为相同的东西。



警方推测,这可能是从草鞋上掉下来的。



此外还查出设置在别馆二楼墙面上方的排水管有不自然的变形,山下警部补认为那是鸟口爬上去时造成的,但是经过慎重的实验,发现排水管相当坚固,若非驮着相当沉重的东西——例如尸体——攀在上面,光一个人的体重是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变形。换句话说,那不是鸟口攀住时造成的弯曲。



不过这个判断的前提是鸟口这个人的体重并非异常沉重。



而决定性的证据,是柏树上残留有被害人的一部分衣服纤维。



榎木津的主张就此获得证明。



小坂了稔的尸骸确实是被某人遗弃到树上去的。



勘验之后,从树木的形状和残留在树干上的擦痕分析,也发现尸体与其说是掉下来的,不如说是滑落下来的比较正较。以坐禅的姿势冻结的遗体就像溜滑梯似的一路滑行到树干途中,然后以一副坐在那里的姿势落地了。这要是倒栽葱地落下,恐怕无法顺利地以坐姿着地,而且若是那样,遗体也有可能遭到损坏。



可是事到如今,这个问题已经无所谓了。无论它发生的机率是多么地微乎其微,无论它看在目击者的眼中有多么异样,这个问题都已经无所谓了。



只是在犯罪之后偶然地发生了这样的情形罢了,与犯罪无关。



问题在于凶手为何要做出这等荒谬之事?凶手非得在暴风雪之夜将冻结的尸体遗弃在树上的原因为何……?



山下警部补拼命地思考。



这种情况,最符合常识的结论是隐藏罪行。



只要尸体不被发现,杀人事件就不会被察觉。因此杀人犯都会费尽心机处理尸体。有时候埋进土中,有时候沉入水里,有时候加以焚烧,有时候予以肢解,来隐藏尸体。使用刀刃,使用药品,破坏、抹煞、隐藏。因为只要没有尸体,杀人事件就不会成立。



遗弃在树上这个方法有用吗?



——唔,算是有用吧。



山下这么觉得。从建筑物正面无法看到遗体,因为那个角度被屋顶遮住了。但是从饭洼住宿的寻牛之间可以看见。不,搞不好只是凶手不晓得这件事……



不行,不可能。说起来,只要走出庭院由下往上看,就绝对看得到尸体。而且从庭院另一头的山坡看下来怎么样?从山上应该看得到。



——有必要实际去看看吗?



不,没那个必要。高耸的树顶上有个和尚像伯劳鸟串在树枝上的虫饵似的挂在上头,从远方的高台肯定是看得见的。



当然,前提是那里有人的话。



——是了。



没错,这种隆冬的深山里才不会有什么人。事实上就是因为没有人,遗体才会直到落下之前都没有被发现。所以……



——没错,这么想就对了。



这一带是杳无人迹的深山。无论杀人现场在哪里,既然都能够把尸体搬运到这家仙石楼了,那么其他的弃尸地点要多少就有多少。不管遗弃在这一带的山里的任何一处,都能够拖延被发现的时间。可供藏尸的地点,就如同字面所说的漫山遍野……



不对,正好相反。在这一带,这家仙石楼是最容易被发现的地点。换句话说,凶手希望尸体被发现。



——就是这样。



凶手希望尸体早点被发现。换言之,犯罪在几天之内就被揭露,对凶手是有利的。可是弃尸的时候不能够被发现,所以他为了制造逃走的时间,把尸体放到树上。若是放在不安定的树上,尸体不久就会落下而被发现。而那个时候,凶手已身在遥远的彼方……



——为了什么?



山下觉得这个推测不错。不错是不错,但是接下来就不懂了,也觉得好像想错了。



例如这是为了制造不在场的证据……



不,在现阶段,连犯罪现场——甚至连犯罪时间都还无法厘清,凶手就算不做这种愚蠢的事,也可以轻易证明自己的不在场,而且无法锁定犯罪现场与犯罪时间的话,不在场证明是毫无意义的。



可是如果凶手缺乏法医学的知识呢?又或者凶手对警察的搜查行动毫无概念……



——那样的人才不会去伪造什么不在场证据。



不行,毫无意义。



不管从哪个角度切入,都看不出意义。连线索都抓不着。甚至觉得若不是因为什么差错,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差错吗?



例如说,尸体从树上掉落,对凶手来说是个意外——这样想如何?这并非为了隐藏尸体,也非制造不在场证据,凶手原本有着完全不同的意图,或有其他目的,却因为意想不到的坏天气和积雪而失败了……



这个想法不错。以精心策划的犯罪而言,这个结尾太过于粗糙,感觉手法非常草率。可是那样的话,所谓其他意图又是什么呢?所谓其他的目的……



——不行。



这根本不是什么好推测,结果山下的思考绕回比原点更前面的地方了。



“那个……”



阿部巡查探进头来,山下中断思考。



“干吗!有什么事!”



莫名地火大。



“那个,菅原刑警回来了。”



“菅原?哦,那个辖区的壮汉啊。”



山下看看时钟,二十三时四十分。



“好慢,太慢了。到底是在干什么啊,真是的!”



山下吼道,结果怒斥的对象从背后回答了:“不满意的话你自己去。”



“你、你这是什么口气!我可是搜查本部的……”



“好啦,要是我有失礼的地方,我道歉就是了。谈话一点进展也没有。”



菅原绕到山下前面坐下,倦怠地转着脖子,兴致索然地问道:“其他人呢?”



“他们暂时撤回了,搜查会议明天在辖区警署举行。我在等你和益田,因为我是负责人啊。”



“那真是多谢了。”



“益田呢?”



“在那里过夜。”



“过夜?什么意思?”



“嫌疑犯说要过夜,有什么办法?”



“这……把他们带回来不就得了?”



“允许他们采访的是警部补你自己吧?光是侦讯就搞到这么晚了,更别说采访了。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那相当花时间,不是两三下就能搞定的。”



“可是……”



“哎,亏你特地等我,就听我说吧。虽然明天在会议上说也一样……啊,既然会议上也得说,还是明天再说好了。”



“现在就给我说。”



从菅原的口吻,山下马上就听出明慧寺是个极度不利于搜查的环境。和尚嘴上说会协助搜查,结果却似乎完全不肯配合。菅原说他们调查小坂的房间后,只侦讯了短短一个小时,然后就回来了。



借由菅原的陈述,小坂这个人总算在山下心中获得了“人格”。对山下而言原本只是个丑陋物体的那具尸体,现在终于被山下当成杀人事件的被害人看待了。



“被害人小坂了稔今年六十岁。根据记录,他是在昭和三年进入明慧寺的。入山时是三十五岁。之后二十五年之间,一直住在那座寺院里。至于入山以前的经历,目前尚不明朗。没有留下记录。不过现在的明慧寺贯首圆觉丹禅师也是在同一年入山,所以贯首应该知道这部分的情形才对。”



“可是因为无法约谈贯首,所以不知道详细情况。”菅原心有不甘地说。



“然后呢?”



“小坂的风评很差,但也不完全都是负面评价。”



“真是不清不楚。”



“哎,普通人谁都是这样的。只是根据我们所听到的,小坂不管怎么想都是个腥膻和尚。”



“腥膻?他吃鱼吗?”



“你啊,唔,鱼好像也吃啦……”



菅原说,小坂似乎过着双重生活。



“他是直岁的知事,也就是干部。我不觉得是因为那个职位的关系,但是他每个月都会下山一次,然后外宿。好像从战前就这样了。也因为这样,有不少流言蜚语,说他在外面包养女人之类的。那个姓什么?那个古董商……”



“今川吗?”



“对。和他说的话……唔,也有些吻合。他们有生意往来不是吗?我是不太清楚啦。”



“嗯,如果全面相信那个怪脸古董商的话,是有些吻合。今川的身份现在已经向东京警视厅照会了,还有,我也委托他们查证今川的证词真伪。只是什么包养女人、生意买卖的,我看这部分有调查的必要。”



“确实有必要。所以小坂和其他和尚不同,经常不在寺院里。但是他每次外出都会规规矩矩地提出申请,得到许可之后才下山,所以过去从未有过不假外出的事。”



“可是怎么说,小坂有那么多钱让他如此为所欲为吗?现在要包养女人,花费可是非同小可呢。他又不是哪里的大富豪,只是个山和尚吧?”



“问题就在这里。”菅原露出心怀鬼胎的表情,“这部分非常可疑。”



“也是吧,和尚毕竟也是人啊。我老家的菩提寺[注一]的和尚,也是喝酒玩女人,搞到倾家荡产,结果说要把墓地的一部分卖掉,不久前才被檀家代表给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呢。小坂要是素行这么差,在寺里也……”



注一:一个家族所皈依的宗派的特定寺院,家族墓地设于此处,委任寺方进行丧礼或法事等等。



“不,小坂没有遭到挞伐。”



“为什么?有什么理由吗?”



“这我不知道。当然也有和尚把他骂得一文不值,像桑田常信——这是个地位相当高的和尚,这个常信就把小坂说得一无是处。可是好像也有和尚不觉得小坂不好。中岛佑贤——这也是个地位崇高的和尚,中岛就说:看看一休宗纯[注二]。”



注二:一休宗纯(一三九四~一四八一)为临济宗僧侣,据传为小松天皇的私生子。擅长诗、书、画,游历各地,不分贵贱,广为传教。性格洒脱狷介,留下许多轶闻。



“一休?你说的是那个机智的一休和尚吗?”说出口后,山下才觉得这个反应好像很幼稚。



可是菅原点头说“对对对”。



“就是那个一休。据说一休和尚是个会玩女人、吃肉喝酒的破戒和尚。可是他还是被人敬为高僧。中岛说,所以不可以只因为这样就纠弹小坂。”



“一休和尚不是个小和尚吗?”



“小和尚总有一天也会长大吧。没有人永远都是小孩子的。”



“也是。”



山下想像在女人服侍下喝酒的破戒僧模样,那张脸却是小孩子长相,山下忍不住对自己贫乏的想像力以及画面的愚蠢而苦笑。



“所以小坂并未被孤立?”



“没有。听说和小坂最合得来的,是一名最老资格的老僧。是一个名叫大西泰全、年近九十的老人。听说他比贯首更早来到明慧寺,不过我没能和他谈到话。中岛没有把小坂说得太糟,或许也是看在大西的面子上。”



“那个大西掌握大权吗?”



“他是个老人了,老头子。不过好像也有其他的年轻和尚仰慕小坂。说起来,战后入山的和尚好像都是经由小坂牵线的。”



“牵线?”



“没有和尚会来这种默默无闻的寺院吧。是小坂向亲属或其他寺院交涉后带来的。因为战争,年轻的和尚有一半都战死了。除了干部以外,好像只剩下十四人。”



“和尚也去打仗了吗?”



“我的部队就有个净土宗的新兵,每次揍他都给我念佛号,气死人了。”



“呃,没人在讲你的事。我的意思是,这种地方也收得到召集令吗?”



“赤纸[注]管他是天涯海角都送得到的。”



注:即军方的入伍召集令,因为使用红色的纸张,故俗称赤纸。



“是啊……那个玩意儿……”



只要是日本国民——也就是只要拥有户籍,健康的成年男子都一定会收到。



应该是吧。纵然是位于深山、远离村里的寺院的僧侣,也是有户籍的。



“收得到吧。”山下告诉自己似的说。



“小坂好像蛮会照顾人的,只是也有许多人和他个性合不来。不过我不晓得造成他们对立的焦点是什么。刚才我也说过了,小坂和典座的知事桑田常信,这两个人特别水火不容。”



“典座?”



“算是炊事的负责人吧。”



“料理长吗?”



“差不多吧,他们就像天敌般彼此仇视。”



“那么小坂在那座寺院里是什么样的地位呢?不能一概而论说他遭到憎恨或厌恶是吗?”



“那当然啦,警部补。要是可以那么简单地断定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警察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菅原,我的意思并没有这么单纯。寺院说起来也是一种组织吧。那么和尚就是组织的成员,而小坂应该也有所谓组织中的地位。这么一来,就会自动产生利害关系。如果小坂不是组织的末端而是中枢成员,那更是如此。”



“啊……噢。”菅原用力点头,“你说的没错,寺院也有派阀。这看得出来。依我的观察,干部的和尚们感觉上在建立各自的派阀。可是像昨天来到这里的和田慈行,从他之前的态度也可以看得出来,他对于小坂似乎颇有微词,是反小坂派。但是同样是反小坂派,和田和桑田这两个人却彼此交恶。相反,中岛是亲小坂派,和桑田却很要好。错综复杂。”



“不是主流反主流这样单纯的区分就是了。那个社……”山下差点要说“社长”,慌忙订正,“贯、贯首又怎么样?”



“贯首感觉上和每一个干部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过我没有直接见到本人,不清楚呢。只是依我之见,权力最大的应该是和田。而在和田的势力兴起之前,坐在那个位置的似乎是小坂。”



“哦……?”



可是寺院和公司组织不同,并没有出人头地就能够掌握特权这种显而易见的好处。因为这些人是和尚。但不管怎么样,错综复杂是肯定的。



“然后呢……?”



“什么?”



“什么什么?那个小坂的行踪呢?”



“哦。小坂了稔是在五天前被人发现失踪,也就是尸体被发现的四天前。”



“这件事昨天的和尚——和田也说过了。”



“是啊。再说得更详细一点,五天前的早课——也就是和尚们每天早上集合念经,当天早课的时候,小坂人还在。南无南无地念完经之后,要进行打扫、洗濯之类的,这些事情都规定得清清楚楚,在时间上比一般公务员还要烦琐,总之就是处理那类杂事。接着是早餐。云水们集合到食堂吃饭,地位比较高的和尚则是在自己的房间吃。小坂住在一个叫雪窗殿的小建筑物,那里我们也调查过了。值班的和尚准时把斋饭送去那里,结果……”



“他不在吗?”



“不在。”



“时间呢?”



“五点半。”



“五点半?五点半吃早饭?真是够早的哪。最后看到被害人的是谁?”



“所以说,早上念经的时候,所有的和尚都看到了。”



“几点念完经?”



“五点。”



“那他是在五点到五点半之间不见的?”



“也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快说。”



“有人作证说他入夜之后目击到小坂。而且小坂竟然在他的天敌桑田常信的房间里。看到的是常信的行者——也就是随从的小和尚。那个行者,呃……叫牧村托雄,他在夜里大概八点四十分到九点之间,看到小坂从桑田起居的建筑物里走出来。”



“目击的时间不确定吗?”



“晚上七点到九点是入浴或收拾整理的时间。因为澡堂不能一次容纳所有人,所以得排队。托雄算是比较新来的,所以排在后面,他从澡堂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忘了东西。”



“什么东西?”



“他说是经本。隔天早上念经的时候需要,所以他慌了。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是称得上房间的房间啦——没找到,所以他心想一定是忘在师父那里了,便脸色苍白地跑去看。”



“脸色苍白?”



“当然会脸色苍白啊。要是丢了那么重要的东西,会被臭骂一顿的,还会被拿棒子殴打,就像军队里一样。我以前也经常揍新兵呢。”



“没人在问你的事。”



“唔,反正似乎会遭到很严厉的惩罚,所以托雄偷偷跑过去找。那是一栋叫觉证殿的建筑物,结果小坂忽然从里面走了出来。”



“哦?所以他还在寺院里?”



“是啊。但是从早上念经以后到那个时候,其间行踪不明。完全不见踪影。没有任何人看到。”



“他会不会一直待在那里?”



“不,白天的时候,桑田进出那栋觉证殿好几次。那是他自己的房间,这是当然的。托雄也有进出,因为他是桑田的随从。而且托雄说他把经本忘在那里,也是晚上七点前后的事。”



“连忘掉经本的时间都记得吗?”



“没错。黄昏六点开始,会各自进行修行。托雄好像在练习诵经。练习时会用到经本,所以那个时候经本还在。后来托雄被桑田叫去觉证殿,经本好像就忘在那里了。那么就是过七点左右,所以小坂是在那之后进入觉证殿的。”



“那么小坂在早上五点过后就如同烟雾般消失无踪,一直不知去向,然后二十点四十分左右,突然从那栋建筑物里走出来。然后呢?”



“就这样。”



“那个小和尚没有出声叫小坂吗?”



“好像没有。托雄当时是掩人耳目过去的。他是偷偷折回去的,才不敢出声叫人呢。听他的口气,当时反而躲起来了。”



“那个……是叫桑田吗?建筑物的主人。他说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夜坐。”



“什么?夜漏?”



“夜坐,晚上坐禅。他说他在禅堂里。”



“有人看见吗?”



“没有呢。嗯……?不,有吗?”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夜坐是自主性的坐禅,时间并不固定。常信算是地位相当高的和尚,所以可以在自己喜欢的时间坐禅吧?这我是没问啦。那个时候禅堂里……”



“没人?”



“有人,就是那个和田慈行。他说他也在夜坐,还有慈行随从的小和尚,两个都在。他们三个人一起去夜坐。”



“那不就看到了吗?”



“没看到呢,桑田常信是面壁而坐。所以后来进入禅堂的和田等三个人,说他们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是桑田本人。”



“会认不出来吗?”山下纳闷地说,“不,应该认得出来吧?他们至少会打个招呼吧?入室的时候,说句晚安还是打扰了……”



“不会打招呼的,禅堂这种地方是不可以出声的。”



“像是咳嗽或是从姿势……”



“咳嗽也禁止。而且和尚每一个姿势都很端正,再加上几乎没有灯光,一片昏暗。所以虽然确实有个和尚坐在那里,却不晓得那是不是桑田。而且和尚的发型每一个都一样嘛。”



“这我知道啦。没办法从袈裟还是体型之类的判别吗?”



“就算你这么说,证人都说不知道了,我有什么办法?不问清三十几个和尚每一个人的证词,确认彼此的所在和时间,是没办法知道的。”



“你问了吗?”



“怎么可能嘛!侦讯的时间只有短短一个小时。光是问出这些,就不知道费了我多少工夫了。你还吼我说什么回来得太晚不是吗?”



“等一下,等一下,我们两个对骂也没用。我了解你那边的情况了。明白了。”



山下说,菅原不高兴地交换盘腿而坐的双脚。



“话说回来,警部补,新闻发布呢?”



“哦,由本部那里发布。只说箱根山中发现僧侣的他杀尸体……”



“明智之举,这起事件的内情看来很不单纯。”



“菅原,意思是关于凶手……”不知不觉间,山下放低了姿态。山下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屈辱,硬是咽了下去:“你已经有什么想法了吗?”



“凶手应该是明慧寺的和尚。”



“这是根据那个女人的证词推测出来的吗?”



“当然有一部分是。被目击到的疑似凶手的人是个和尚,而距离这里最近的寺院就是那里嘛。而且那里的和尚每一个都健步如飞。我得花上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他们一个小时就能够走完。我想到大平台那里,也只要两个小时半就可以到达了吧。换句话说,他们的行动范围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广。而且他们有体力,区区尸体,可以轻而易举地搬运。凶手就在明慧寺的和尚当中,这一点错不了。”



“你、你掌握到什么证据了吗?”



“证据接下来才要掌握,其实我已经有眉目了。主犯……不,实行犯是桑田常信,但是整座寺院都想要隐瞒这个事实。换句话说,那座寺院的和尚全部都是共犯。这是整座明慧寺串通进行的犯罪!”



“整座寺院的和尚都是共犯?这……”



“太荒诞了是吗?可是今早你不是才断定这是整家旅馆串通进行的犯罪吗?”



“呃,也是啦。但是根据呢?”



菅原不怀好意地一笑,那是一副土里土气的表情。



“动机呀。那些家伙有动机。小坂是直岁,也就是负责建设及修缮的人物。这很花钱,所以他掌控了财务的一部分。那是一座古老的寺院,修缮应该也特别花钱。小坂会动不动找理由下山外宿,表面上好像也是说去筹措物资。”



“这哪里是动机了?难道你的意思是其他的和尚嫉妒可恶的小坂自己一个人独享甜头吗?”



“不是的。小坂好像侵占了寺院的公款,甚至有流言说他除了包养女人之外,还投资了事业。”



“侵占啊……原来如此。那是怎么样?挪用了寺院金钱的坏和尚遭到了天谴吗?”



菅原再次鄙俗地笑了。



然后他打开记事本,结结巴巴地说明寺院本身就很可疑这件事。山下只能够听懂一半左右,不过他将之理解为近似于未经登记的公司行号。宗教的事他不懂,但是他暖昧地想,如果违反法律的话,就应该加以取缔。



“就像我刚才说明的,明慧寺没有檀家。没有檀家的寺院竟然有可以侵占的钱财,这就够奇怪的了。所以有什么不能公之于世的秘密的,是寺院啊。”



“寺院有秘密?”



“财源呀,财源。没有檀家的话,就没有法事可做。明明没有任何收入来源,那里却有多达三十六人的和尚。就算是住在深山里,和尚也不是仙人,总不能喝西北风过活吧,需要维持费。一定有什么钱财的出处。”



“换句话说,小坂掌握了这个秘密财源?”



“没错。所以小坂也趁此之便,中饱私囊。此事败露后,他遭到抨击。但是寺院没办法将小坂所犯的罪公之于世。小坂利用这一点,纠缠不休。最后小坂豁出去了,暗示他要揭露秘密,于是……”



“被杀人灭口了吗……?可是菅原,这实在不怎么合乎现实啊。又不是武打电影,会有那种邪恶秘密结社般的寺院吗?”



“总比秘密结社般的温泉旅馆合乎现实多了。”



这个乡下刑警真是够惹人厌的。山下气愤地思考要怎么反驳,他很快就想到反证了。



“唔……我撤销今早的见解。可是啊,菅原,我认为凶手应该就是和尚,但是整座寺院串通这样的看法我实在不能苟同。”



“为什么?”



“首先是犯罪现场。你应该还不知道,但现场有可能是奥汤本再过去一带。当然还未确定。”



“奥汤本?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地方?那根本是在河岸另一边了。”



“嗯,有人提供情报,证人也确认过了。说起来令人吃惊,有人在路边碰到了尸体。而且那个时候凶手还留在现场,甚至还向那个人自白是自己杀害的。”



“什么?这太厉害了,根本就是一级目击证词啊。一口气解决了。然后呢?”



“遗憾的是,证人并未目击。作证的那个人——是个双眼失明的人。”



山下自己说着,失望地叹了口气。对山下而言,否定菅原的意见也等于是自断仅存的一条活路。山下在失望之余,隐约心想就算这是全寺串通的犯罪也无所谓了。所以他在脑袋一隅期待着菅原的反驳。



“那么警部补,那个人看到……不,遇到的尸体,也不晓得究竟是不是小坂了稔吗?”



“不晓得啊。至于自白的凶手,当然也只听到他的声音而已啊,菅原。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非常不可靠。更何况只有声音,证人肯定已经认不出来了吧。但是,菅原,这要是在寺内被杀害的也就算了,奥汤本的话,场所距离太远了。要当做是全寺串通实在是……”



“那根本无关吧。而且那种证词,别说是不是小坂了,连是不是尸体都很难说呢。就算万一真的是尸体,也有可能是别的事件。”



“不过,据说凶手自称和尚。听好了,在这么狭小的箱根,再一次冒出和尚来,和尚喔。而且……”



“而且?”



“那件事发生的时间,正好是尸体被发现的四天前的夜晚,吻合小坂失踪当天的日期。这应该不是偶然吧。”



“晚上几点?”



“二十二点,晚上十点左右。”



“这……这样的话不对!警部补,小坂了稔八点四十分人在明慧寺的觉证殿。就算是健步如飞的和尚,也不可能在一小时二十分之内走到奥汤本的!就算是修行僧,小坂也已经六十岁了。能够在那种时间去得了的地方,顶多只有这一带吧。”



“嗯?”



“就连去到大平台都得花上两小时以上。即使坐电车,要去到奥汤本那种地方,应该也得花上四个小时以上,将近五小时才对。所以那不是小坂的尸体。绝对不是。”



“等一下,先等一下。可是啊,菅原,你不是说和尚们都是共犯吗?那么那些证词真的能够相信吗……对吧?”



“啊,对喔!”



“就是啊。”



山下与菅原共鸣,几乎同时发出声音。



山下所提示的否定要素,反而增强了菅原的想法。戏言成真了。而菅原似乎也作出了相同的结论。



“也就是怎么说,那个……”



“没错,菅原,就是……”



也就是这么回事:寺院内部成员的证词完全不可信任,只有外部人员——按摩师尾岛佑平的证词足以采信。换句话说,暂时先假定犯罪发生在二十二点的奥汤本。



那么,首先就与牧村托雄的证词产生矛盾了。



如果托雄的证词是假的,他为何要做这种伪证呢?



凶案发生在奥汤本。



在那里,凶手碰上了尾岛。凶手认为无处可逃,情急之下认罪了。但是凶手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于是,他进行了事后伪装。



凶手暂时隐藏遗体,利用尾岛双眼失明这一点,让尾岛自己误以为他遭遇到的是一场恶作剧。这只是权宜之计,不过姑且算是成功了。事实上,据说尾岛就四处宣称自己被老鼠迷骗了。这么一来,便暂时拖延了一点时间。但是尸体迟早会被发现。那样一来,一定会有人把尾岛遭遇的恶作剧和杀人事件联系在一起。



这个时候,托雄的伪证便会发挥效用。



托雄作证说小坂在二十点四十分前后人在明慧寺内。那么就像菅原说的,小坂不可能在遭到杀害的时间走到奥汤本,所以尾岛碰到的疑似尸体的东西不可能是小坂。换言之,尾岛所遇到的事依然会被当成一场恶作剧。



事实上,听到这件事的菅原就这么判断了。



托雄的证词,很有可能是为了让尾岛的体验与事件切割而捏造的补充材料。



假设小坂被杀害的时间是二十二点。



从明慧寺到现场必须花上五个小时左右,所以若是十七点以后小坂在明慧寺被人目击,那么尾岛的证词就会被视为毫无关系。



但是,若是犯罪时刻与目击时间太过于接近,也会发生问题。因为会变成小坂是在寺内被杀害的。



那样就糟了。那么一来,内部的人一定会遭到怀疑。所以……



必须让小坂的遗体在远离寺院一定距离的地方——例如这家仙石楼——被发现。从明慧寺到仙石楼约需要一个多小时。这么一来,就可以理解为何要谎称二十点四十分是最终目击时刻了。因为这样的时间恰好可以让小坂来到这附近。



事实上,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早上五点消失的小坂,为何经过将近十六个小时之后又被目击到?那番不自然的目击证词,会不会是为了将小坂的杀害现场转移到这家仙石楼而捏造出来的?



目击时间非得是二十点四十分不可。



“以桑田的角度来看,他连声音都被听到了,一定觉得尾岛的证词相当碍事吧。”



“如果刚才假设的都是事实的话,就是如此吧。很碍事。平常的话,在被人撞见的时候就会俯首认罪了,但是在场的如果碰巧是个双眼失明的人,会想做垂死的挣扎,也是人之常情吧。”



“就是啊。那个叫托雄的是桑田的随从吧?而且他说看见小坂走出来的觉证殿也是桑田居住的建筑物吧?这要怎么说都行嘛。菅原。”



“但是警部补,这个伪证是以警方确定死亡时间为前提而做吧。我孤陋寡闻,不过连冻成那样的死人都可以确定出死亡时刻吗?还是已经确定了?”



“还没有,解剖可能也碰到麻烦了吧,因为都冻结了啊,这也是我第一次碰到结冰的尸体。但是菅原,现在可不是江户时代。明天——最迟后天就可以查出死亡推定时间了。科学搜查是万能的,就算犯罪地点可以隐瞒,只要遗体被发现,杀害时间迟早都会被查出。这年头不晓得这种事的大概只有你一个了,就连山寺的和尚都知道。所以啊……”



就算与尾岛的事件分开来看,只要杀害时间确定,被害人的身份查明之后,警方迟早都会搜查到寺院里。为了防患于未然,桑田最好先准备好自己的不在场证明。那就是仿佛有目击者又仿佛没有目击者的不自然的夜坐。桑田的夜坐一方面证明他和小坂未在觉证殿彼此打照面,同时也成了行凶时刻的不在场证明。



姑且不论是不是整座寺院串通,桑田常信与牧村托雄两人共谋一事,应该是错不了的。



山下无比满足。“这样如何呢?菅原。”



菅原更加满足地应和:“就是这样,这样没错。就像我说的,桑田就是凶手。就是那家伙,一定是的。没错……”



不对。



“等一下。”



“怎么了?”



“为什么是仙石楼……不对,为什么是树上?”



“这……”



不行。



没有意义。



若是想不出弃尸在树上的意义,不管怎么样都还是不对劲。



山下历经一番波折,结果又绕到菅原回来之前他在想的地方了。



根本是在原地打转。



他认为梗概大致正确,剩下的……



“尸体非被发现不可的理由吗?”



营原双手抱胸,山下再度叹息。



可是桑田凶手说弃之可惜。



而且调查小坂生前行动的同时,也必须彻查明慧寺的财源及底细。也需要知道每一个和尚的身份和来历。



“菅原,关于明慧寺的和尚,你有多少情报?”



“我记了姓名和入山年限回来。年龄是自称,出生地等也尽可能问了。”



菅原半自暴自弃地递出一叠和纸。



山下厌倦地看着那些纸张。



贯首圆觉丹禅师昭和三年入山六十八岁



知客和田慈行昭和十三年入山二十八岁



维那中岛佑贤昭和十年入山五十六岁



典座桑田常信昭和十年入山四十八岁



老师大西泰全大正十五年入山八十八岁



与其说是在看人名,更像在读经文。和田在干部中显得异常年轻,但入山已经有十五年了。他十三四岁就出家了吗?至于大西,都已经八十八岁了。山下的家累中,最年长的是八十五岁。那个老太婆脚和腰都直不起来了,然而一个比她更年长三岁的老人,竟然能够在这样的荒山僻野中生活?那真的是人吗?



“就算这么记上一大串……和尚的名字特别莫名其妙。”



“没什么难的,地位高的人名字是很奇怪,不过其他人只是把名字换成音读[注一]罢了。很简单的。例如说,警部补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不能换成音读。”



“哦,这样啊。我叫刚喜(takeyoshi),换成音读就叫gouki。如果我出家的话,就是刚喜和尚。”



“比起和尚,你更像入道[注二]。”



注一:日文的汉字发音大多有音读与训读两种,音读依循汉音,训读则是以和语的方法发音。



注二:这里指的是日本的一种秃头妖怪。



“是吗?唔,除了干部以外,战前入山的中坚分子有十四人,是战争幸存者。战时没有人入山,战后很快地,昭和二十年有五人入山。接着二十一年有四人,二十二年有两人,二十三年有三人,二十四年有两人。这是最后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僧侣入山了。”



“那个桑田的随从小和尚呢?”



“你说托雄吗?不就写在这里吗?二十四年那一组,二十二岁。”



名字埋没在名字堆里。



所以这份名册对山下而言,只是写了一堆汉字的纸屑罢了。完全看不出意义。这么一看,就像菅原说的,这些和尚不分青红皂白,每一个看起来都可疑万分,真不可思议。山下无奈,只算了算人数。



“喂,菅原,这里头只有三十五人啊。和尚不是总共有三十六个吗?”



“还有一张啦,你这人也真是粗心大意。”



“咦?哦,我知道啦。杉山哲童,二十八岁啊。喂,这个人的入山年份呢?”



“哦,他没有入山年份。”



“没有?”



“听说他出生的时候就在山里了。”



“什么意思?”



“嗯。啊,我想这家伙应该无关吧。虽然把他也算进去,不过说是和尚,智商好像也有点那个……不足。”



“咦?智能障碍吗?”



“那种叫什么呢?他就是住在附近的老人家的家人,小时候就一直做着类似寺男的工作,不知不觉就成了和尚。”



“门前小僧啊。”



“才不是什么小僧哩,他是个巨汉。这就叫做体大无脑还是什么吗?读写好像会,但是智力很低,顶多是小学生的水平吧。”



“等一下,你说住在附近的老人家,有人住在寺院附近吗?”



“哦,听说好像有。一个女孩,一个老人,还有那个哲童三个人一起生活。那个女孩也都在寺内游荡。我是没有看见,但是那个小说家好像看到了。听古董商说,她在这一带好像很有名,叫什么山中的长袖和服姑娘。这家旅馆的人好像也知道。”



“穿着长袖和服?在这种深山里?真够怪的。那个老人怎么维持生计?是樵夫吗?”



“箱根又不是木曾[注],才没什么樵夫呢。唔,说可疑是可疑,可是应该没关系吧。要调查吗?”



注:木曾为长野县西南部木曾川上流的溪谷一带,以桧木的产地闻名。身下山。



“你……当然没有调查吧。我想应该也没那个时间,可是总觉得啊……”



反抗资本主义、近代国家及管理社会的荒唐家伙们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山下困惑不已。



他觉得不能够胡乱增加嫌疑犯的数目。虽然这么觉得,但可疑人物确实增加了。每一个都是他不想扯上关系的那种人。



他只能祈求这些人和事件没有关系。



——这座山里没一个正常人。



菅原一开始也不像个正常人。



但是现在已经算是差强人意的一个了。



益田怎么了呢?



山下非常挂心。



“菅原,咱们的益田呢?”



“哦,那个小哥啊。他生龙活虎地在搜查哪。现在应该跟嫌疑犯一起打鼾睡觉了吧。”



“生龙活虎?益田他吗?要不要紧啊?”



现在益田正引领着一干嫌疑犯,深入更加疑云重重的嫌疑犯大本营。只身留在那里,应该是四面楚歌才对。



菅原下流地笑了:“不要紧的,又不会被杀掉。只是最近的年轻人真没体力呢,锻炼的方法不一样哪。看他已经累得快垮了。噢,这么说来你也挺年轻的呢,真是失礼了。啊……对了对了,你说明天要在署里开会是吧?几点?”



“早上十点。”



“那今天能不能到此为止?我的脚也痛了。”



“哦……”



在山下回答之前,菅原已经举起右手说“告辞”,打开了纸门。



阿部巡查就站在纸门外,他吓了一跳,敬了个礼,心想菅原接下来还要回到山脚下去吗?



菅原离开后,女佣走了进来,但山下一句话也没招呼。



凌晨一点三十分了。



翌日早晨,山下起得比任何人都早。因为他不想见到那个教人愤恨的侦探和那个赤脸医师。即使如此,他起床的时候也已经六点了。山下看着时钟,想到明慧寺这时候连早饭都用完了。他交代掌柜要是益田回来时该怎么做,总算在第三天离开了仙石楼,只身下山。



搜查会议进行得很顺利。



遗弃小坂遗体的凶嫌,似乎穿着类似草鞋的东西。



这与凶嫌做僧侣打扮的目击证词有一定程度的吻合,结果菅原的报告受到了重视。



会议上也提出了解剖报告,死因是由于后脑勺遭到殴打而造成的骨折。几乎是当场死亡,没有被毒杀的可能性。死亡推定时间大约是失踪当天黄昏到翌日早晨,但范围没办法再缩小了。这全都是根据胃中食物的消化情形所作的判断。这个结论感觉相当靠不住,而且这暖昧的范围是建立在小坂从失踪前一天的晚餐之后就没有再进食的前提上。



这样一来,死亡时间在现阶段等于是无法确定。因为明慧寺的斋饭菜色似乎每天都一样,而且这要是像菅原说的是整座寺院串通好的犯罪,只要篡改情报,要将死亡推定时间偏离个一两天也不是问题。于是尾岛的证词受到了关注,因为警方认为尾岛与明慧寺问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商议的结果——也就是在没有确证的情形下——尾岛的证词被采信,达成了小坂是在失踪当天的二十二点前后遭到杀害的共识,并决定以此为前提进行搜查。



此外,考虑到被害人小坂过着双重生活,一方面必须彻底调查他的异性关系与事业等流言的真伪,同时明慧寺的真实情况、僧侣们的来历与身份也成了调查重点。搜查完全以明慧寺为焦点展开。



死掉的是和尚,疑凶也是和尚,这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最后山下决定亲自出马,进人敌方大本营明慧寺。



从会议的发展来看,这是情势所迫。明慧寺不能不调查,而若要调查,那也是身为本部长的自己的责任——应该。当然,菅原要求同行。



会议在正午结束,用完难吃的午餐后,山下带着数名警官和菅原,再次踏上山路。



心情沉重。



抵达仙石楼是十四点。短短的七八个小时前还在这里,但山下却觉得暌违已久。



益田还没有回来。



蠢侦探和刻薄医师正在下棋。真是轻松,教人连气都生不起来。



不过这两个人根本连山下都没注意到。



说起来,那个蠢侦探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山下想道,看着两人,结果侦探发出奇怪的大笑。山下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升起一把无名火。



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回步调,再这样下去又会前功尽弃。就在山下决定不理他们,别开视线的瞬间,他听见了不想听见的声音。



“哇哈哈哈哈……已经没救了,久我山先生!你赢不了我的!”



“也还不一定没救吧。可是你啊,该不会是用那种奇怪的能力赢过我的吧?”



“你也是大笨蛋之一哪。全知全能的我才没有什么奇怪的能力,我有的只有多到不能再多的才能!”



“哎,或许的确是这样哪。不过我觉得你可能只是碰巧赢的。”



“有可能吧,没什么才能赢得过碰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无所谓。不管这个,榎木津,可以请你准备着手进行我委托的侦探工作了吗?关口和中禅寺小姐都没有回来。”



“猴子回山里去了吧,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在想,干脆连我也一起去好了。”



“去哪里?”



“什么去哪里,当然是明慧寺喽。”



“不准!”



无法置若罔闻地就这么经过,竖起耳朵偷听的山下终于忍不住插嘴打断了这场骇人对话的结论。



“不行,禁止外出!”



“噢噢!这不是社长吗?你还在啊?话说回来,你说禁止什么东西?”



“禁止你外出!”



“喂,山下警部补,你有那种权力吗?虽然我是嫌疑犯,但榎木津不是吧?你不能限制他的行动。”



“啊,啰嗦!菅原,把这几个……”



“警部补啊,不能把这些家伙绑起来。弄不好会是滥用职权。而且还有寺院里那些人的先例,总不能区别对待吧。倒不如把他们摆到一处或许比较好。”



“混账,难不成你想把他们给带去吗?”



“我是不会把他们带去啦。我只是说,如果他们要跟来,我们也阻止不了。不过如果他们妨碍搜查的话,就可以逮捕他们了。”



“逮捕啊……”



就像菅原说的,干脆让这些家伙捅出什么娄子,再加以逮捕,还比较乐得轻松。山下斟酌着这种想法,医师收起了下巴说道:“怎么,警察要去明慧寺吗?和尚当中有嫌犯吗?如果已经知道真凶是谁,我们也不必进行什么侦探活动了。”



“啰、啰嗦!我没有义务跟你们报告搜查进度!随你们的便。菅原,走了。”



山下头也不回地大步出发,这是他不管怎么样都事不关己的意志表现。在警察署里头事事都很顺利,但是只要踏进山里一步,就变成这个样子。完全无法一如所愿。而且就算他们跟来,山下也绝对不愿意和蠢侦探一道远足。这阵子诸事不顺的山下,还是留有一点自尊心的。



好陡的斜坡。



菅原和警官们都默默地爬着,身为主任的山下不能够在他们面前说丧气话。这是警部补的志气。菅原咒骂着:“哼,我今天一定要逮到那些和尚的狐狸尾巴。事无三不成!”



“菅原,太卯足了劲不行啊。人不是说有二就有三吗?”



“事不过三啊,警部补。所以要是这次不成,我就要变成铁石心肠了。我要揪住那个桑田,硬逼他给我招出来。”



“比起证词,证据更重要啊,菅原。物理证据胜过一切供词。要是找到和那些稻草屑相同的稻草鞋,那就很够了。”



“一点都不够,搜查的醍醐味在于供认啊。”



菅原豪迈地说。山下完全无法理解。而且他总有一种疏离感。



这座山在拒绝山下。



“话说回来,这条山路也太不人道了吧?你不觉得住在这种没效率的地方,本身就是一种犯罪吗?”



这是拐弯抹角的泄气话。



“寺院姑且不论,像是一般老百姓,而且还是老人跟小孩,真能住在这种地方吗?小孩子的教育问题该怎么办?”



窸窸窣窣的,令人生厌的气息从背后逼近。



山下缩起脖子,但菅原回过头去。“噢,警部补,是侦探来了吗?”



山下一点都不想看到那种东西。“别管他们,快点前进吧。”



“咦?好像不是。”



“不是?”



山下回头一看,一个人偶站在树木之间。



微弱而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



——如是人子,装进烦恼的皮囊里,抛入水流。



“那、那是什么?”



“噢,那就是你刚才还在质疑存不存在的山中的长袖和服姑娘吧?”



“姑娘?”



——那是人吗?



肮脏的长袖和服动了。



枯枝沙沙摆动。



雪花纷纷飞舞。



极其怪诞。



却又无比真实。



人偶笑了。



“你、你……”



住在哪里?——山下想这么问。



“回去。”



说话了。



山下张口结舌。



“不要再过去了。”



一阵猛烈的恶寒窜过全身。



警官们和菅原也失去了冷静。



女孩用一种恐怖得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表情瞪着山下,甩动长长的袖子,像一阵风似的溜过警官身边,奔上斜坡消失了。



“啊……警部补,你看见了吗?”



“当、当然看见啦,那种东西……”



竟有那样的东西猖獗跋扈,这里根本就是魔界。



那样的话,下界的法律是否无效?



山下像要追上女孩似的仰望她的去向。



瞬间树丛左右摇晃,一个浑身沾满了雪的男子连滚带爬地跑了下来。男子一看到山下等人,放声大叫:“啊……!山下先生!这不是山下先生吗!”



来人是益田。



“呃、益、益田,怎么了?”



“又、又被杀了!和、和尚……”



“什么?你冷静一点。”



“明、明慧寺再度发生杀人事件了!”益田这么说道。



*



“所谓坐禅,”敦子的声音响起,“一言以蔽之,就是……唔,该怎么形容才好呢?这……”



敦子停下拿着钢笔的手,自言自语地说道,回过头来。当然没有人回答得出来,所以也没有响应。



不过这个时候,清醒的——处于能够回答的状态的人,只有我一个。



然而就连这样的我都以全身露骨地表现出痴呆状态,回过头来的敦子露出愣住的表情。



“天晓得。”



我落井下石地回了个愚蠢到家的答案。敦子目瞪口呆,再次转回书桌,用钢笔盖轻轻顶住鼻尖。



今早……



我们手忙脚乱地追赶着僧侣们凌晨三点半开始的生活。采访大致结束的正午过后,众人疲劳到了极点,到了午餐后的休息时间,我们紧张的神经全都绷断了。



我和鸟口完全瘫痪,青年摄影师就这样遁入了梦乡。应该负责监视的益田刑警也打起瞌睡来。饭洼一个人不知为何积极无比,似乎自己一个人继续采访去了。



没看见今川。



他去参观寺院了吗?还是去找僧侣聊天了?早上的采访今川并未陪同,所以也许不像我们这么疲劳,话虽如此,早饭也一样是在早上五点半用的,没什么差别。



敦子好像已经开始撰写报道的草稿了。



勤劳得教人吃惊——不,持续力令人惊异。



如果效法敦子,我一个月应该可以写出一部长篇小说吧——我一边与逼近的睡魔搏斗,一边头脑昏沉地想。



敦子昨晚应该也几乎没睡。



昨晚……



明慧寺最年长的老师特别答应接见我们。老师的心情很好,会见一直持续到深夜。我认为不管对稀谭舍还是对警察,以及对今川来说,都是一段非常有意义的时光。



若问为什么,因为听完老师的话,我们对于明慧寺的疑问大半都得以冰释,对僧侣们的疑心也几乎都消除了。我在逐渐退后到名为惰眠的溟濛彼方的意识当中,回味着昨晚与老师会面的始末。



昨晚……



菅原与益田在九点展开侦讯工作,情况是不折不扣的兵荒马乱。



因为时间只有短短一个小时。然而僧侣人数众多,若是两者相除,一个人能分配到的时间不到两分钟。以三名干部为首,年轻僧侣一个接一个被叫入内律殿。不过只有高龄的老师和贯首无法配合警方的侦讯。不对,与其说是无法配合,更应该说是在一个一个叫来年轻僧侣时,时间到了。这才是实际情况。



侦讯结束,菅原刑警返回仙石楼后,一度退下的中岛佑贤的行者——我记得是叫英生——再度造访内律殿。



说是老师希望与我们会面。



根据英生的说法,老师和小坂了稔交情匪浅,主动提出想和我们谈谈。



我们大家鱼贯跟随英生走去。



我们被带去的,是一栋叫做“理致殿”的建筑物。



老师名叫大西泰全。



那是个身上只穿了一件暗黑色无袖外套的干枯老人。



我们原本擅自想像那会是一个身穿金碧辉煌袈裟的高僧,所以全都大感意外。



“晚安。”



招呼的方式也完全是个慈祥的老爷爷。



“老衲就如同各位所见,是个老糊涂,只不过做和尚做久了,被人称做老师,其实只是个普通老头子罢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虽然是潜心修行,不过不必负责作务。所以老衲除了坐着打禅和诵经,其他时间都闲得很。话说回来,老衲已经不晓得几年没见过年轻的姑娘喽。”



慈祥的老爷爷用干涸的声音大笑说。



此时三名僧侣送来了茶。



“噢噢,噢噢,来,请用茶。”



老师请我们喝茶,然后说了:“话说回来,了稔师父也真是不幸哪。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老师询问益田。尽管没有自我介绍,但他好像看穿了我们大略的身份。益田简要地说明发现遗体的经过。



老师惊讶不已。



“哦?柏树上头?仙石楼的?那座庭院的柏树上?哦,原来如此啊。”



“您有什么线索吗?”



“庭前柏树。”



“什么?”



“没事没事,没什么。不过这真是骇人听闻哪。仙石楼也真是无妄之灾。”



“老师知道仙石楼吗?”饭洼问道。



“小姐,老衲当然知道那里。老衲来到这里,已经将近三十个年头了吧。而且建造那座庭院的,正是老衲的师父。”



“什么?”



敦子露出诧异的表情。据说禅僧与庭院之间有着很深的关联。虽然一样只是粗略的认识,不过我记得以庭院闻名的寺院大多都是禅寺。此时我想起来似的望向今川,但古董商还是老样子,完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接着发问的是敦子。“那么,建了仙石楼那座庭院的,就是这座明慧寺的和尚喽?”



“非也非也。老衲的师父是京都一座临济古刹的住持,他是个擅长造园的名手。其实原本预定是师父要来这座明慧寺的,但是师父初到不久就圆寂了,结果变成老衲代为入山。来到这里的时候,老衲已经年过六十了,在那之前,这里没有半个人。是座废寺。"



“废寺?”



“是啊。不过废寺这个说法有些不准确哪。虽然不知道这座寺院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不过一直都没有人。不,它不为人知地建在这里,而老衲的师父前来仙石楼的时候发现了它。”



“发现?”



记得拜访这里的时候,敦子说过类似的话。她的印象似乎是正确的。



今川问道:“这里的大伽蓝如此雄伟,在那之前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吗?”



“是啊。这里真的是一座丝毫不逊于五山寺院的大寺院,不过只能说也是有这种事的。发现这里的时候,似乎引发了一场混乱。不过不管怎么样,事实就是如此,也只能接受。所以啊,不瞒各位,第一个以住持身份来到这里的就是老衲。这座寺院的和尚里头,没有一个比老衲资历更深。就算有,那也是好几百年以前的事了。”



“哦……”



废寺的话——如果是已经废寺的寺院,没有登记在末寺账里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对……



“那么这座寺院究竟是什么时候……”



“哈哈哈哈,你们好像觉得这座寺院很古怪是吧?我不晓得你们是怎么想,不过应该就像你们猜想的一样,这里没有留在任何记录上。是谁建的、什么时候建的,完全不清楚。”



“真、真的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听说发现它的时候调查得相当彻底哪。当时日本禅寺的首脑们齐聚一堂共同调查,却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应该是真的不清楚吧……”



泰全老师以轻妙的口吻述说明慧寺被发现的经过。



这同时也是仙石楼的历史。



现在的仙石楼老板是第五代,名叫五代稻叶治平。



据说初代治平这个人出生在箱根西北部的仙石原村。



仙石原虽然一样位于箱根,却在芦之湖及高耸的群山环绕下,与其他各地隔绝开来,是个位于高原的小村子。源赖朝[注一]经过当地时,曾说若是开垦,应该会有千石米[注二]的收成——据说这就是地名的由来。



但是,与地名由来的传说相反,仙石原被富士山的火山灰覆盖,土壤贫瘠无比,又受到多雨及冬季来得早的气候影响,几乎无法栽种作物。



旱田里的收获只有少量的小米和玉蜀黍,有人则以挖掘神代杉[注三]或采伐木工艺用的木材维生。除了把山林坐吃山空以外,仙石原的居民没有其他的生产手段。



注一:源赖朝(一一四七~一一九九)创立镰仓幕府,为初代征夷大将军,也是武家政治的创始者。



注二:石为日本的计量单位,一石约一百八十公升。



注三:指长年埋没在水中或泥土中的杉木,颜色亮黑而坚固,用来制作工艺品或高级家具。



虽然现在已有国道通达,也观光化到某些程度,但是在当时——江户时代,仙石原真正是一个贫穷到三餐不继的村子。



治平就出生在那里。



因为是这样的一块土地,治平年幼时就为了减少抚养人口而被卖到小田原的商家。



仙石原因为有里关所,小田原藩派遣了定番[注四]的武士驻守,据说就是靠着那名武士的关系。也有人说治平其实是那名武士的孩子。



注四:江户幕府的一个职称,是派驻在城里,不需轮调的警卫。



可是,被卖掉这件事对治平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治平很有生意头脑,在受雇的商家很快地崭露头角。之后他经过许多历练,辗转到了江户,最后在日本桥的郊区开了一家小料亭。



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老师说得很含蓄。



关于治平在江户做了些什么,似乎没有人知道详情。但是毋庸置疑,他获得了一大笔金钱,然后他想到要衣锦还乡——老师说。



治平回到了小田原。



此时又发生了一些事。



治平一开始似乎计划要让故乡仙石原村的经济独立。为了这个目的,首要之务是开通道路。



但是不管财力再怎么雄厚,治平也只是一介商人。而且追根究底,他原本还是个贫农,说穿了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商人。如此狂妄的计划,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实现的。



但是治平不死心,他使尽各种手段,成功地笼络了藩主。值得庆幸的是,他原本受雇的小田原商家,与当时的小田原藩主大久保家之间似乎有某种关系。



没有人知道他们进行了什么样的交易。治平变更计划,决定兴建旅馆,将收益用在援助村子的财政上,并且实现了。



但是这一定也是小田原藩出于某些政治考虑所作出的裁量。



总之,治平散尽他在江户积蓄的私财,建设了仙石楼。结果在偏僻得难以置信的地点,完成了豪华得难以置信的旅馆。



关于仙石楼的地点条件之差,老师作了以下的说明:“大平台地方不知为何,并没有温泉。直到去年还是前年才从宫之下引泉过来,总算有了温泉。在那之前,大平台的人都是捡柴烧水的。直到最近,这一带没有温泉都还是常识。而仙石楼那个地方虽然交通不便,却有温泉。虽然水量不够引到下面,不过水质很不错。以为不会有温泉的地方涌出了温泉,所以才把旅馆建在那种地方吧。或许那原本是座秘汤也说不定。就算在当时,其他的温泉地也都已经颇负盛名了。在箱根没办法随便盖什么隐秘的温泉疗养场,所以才会选在那种地方吧。一方面也因为招待的都是无法公开露面的客人。”



秘密的高级温泉疗养场——这才是仙石楼的真面目。



而后一直到明治维新,仙石楼一直在小田原藩的秘密庇护下,作为藩里的重要人物及宾客——好像也有外国人——的秘密疗养所营运着。



“那里现在虽然叫做仙石楼,可是以前用的好像不是这个‘楼’字。说到楼,就是高殿,指的是两层以上的高耸建筑物。那两层楼的新馆好像是明治中期才落成的,在那之前是平房。平房的建筑物怎么能叫做楼呢?所以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它一开始好像是叫做‘仙石廓’这个名字。说到廓,就是风月场所,也就是艺伎屋啊。换句话说,它原本其实是那样的场所。”



仙石廓的营业内容为何,似乎不为人知,一切都是传闻、风闻之类。据说仙石楼每年都会捐出收益的一部分作为村子的援助金,但是关于这件事,完全没有留下任何记录或古书,或许是骗人的。



明治维新之后,理所当然地,仙石廓被迫与小田原藩断绝了关系。因为表面上两者原本就毫无关系,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事,而且藩本身已经被撤废了,无可奈何。



当然,仙石廓也无法继续作为秘密的风月场所——如果这是事实的话——营运下去了。除了作为一般的高级温泉旅馆继续营业下去以外,仙石廓没有其他的存续之路。



然而如此一来,仙石廓就地点而言就变得十分不利。撇开高级与隐秘这两点,仙石廓没有其他卖点能够在自由竞争中脱颖而出,吸引众多一般顾客。但是另一方面,招待秘密来访的要人这个原本的机能似乎受到各方面重视。换句话说,仙石廓拥有一定数量的援助者。



进入明治中期后,外国客人日益增加。此时为了确保常客,吸引更多新顾客,仙石廓决定增建二层楼的新馆,并修建纯日本风的庭院。



于是,仙石廓变成了仙石楼。



这个时候——禅僧总算登场了。泰全老师师事的某位临济宗僧侣被邀请到仙石楼来。那是距今五十八年前,明治二十八年的事。



“之前并不是没有庭院,那棵柏树当然也在。可是外国人怎么说都比较喜欢日本风不是吗?恰好在那两年前的明治二十六年,美国举办了万国博览会,在那里召开了世界宗教会议。本邦也有镰仓的圆觉寺的释宗演老师前往参加,介绍临济禅。也因为这样的背景,禅在当时似乎很受欢迎。仙石楼请来师父,拜托他砍掉那棵柏树,建一座像龙安寺那样的枯山水庭院。”



听说泰全的师父看了庭院一眼,就拒绝了这个请求。



“枯山水是不用水,而是以石头及土沙表天地。但是这里已经有山,也有河川。不必特意建造,天地皆俱在此。为何要破坏这些,去创造不同的天地呢?——据说师父这么回答。师父活用那棵巨木,围上池泉,建筑假山,修建了一座池泉回游[注一]式的庭院。这虽然和起源于室町时代的禅庭相去甚远,却也不同于平安时期的庭院。平安时代流行的池泉庭是模仿自然,是所谓的小净土。但师父所建造的庭院并非模仿的自然,而是自然本身,同时也是师父本身。师父是一般世俗说的造园名手,但是不需世俗评价,他也是个了不起的禅师。”



注一:庭园形式之一。池泉四周铺设游园小径,再辅以亭桥、石灯笼装点其间。



此时——他想要一块石头。



听说附近有一座采石场,他便去看了看,却没有找到满意的,气势会被柏树压过。要天然的石头才好,于是泰全的师父深入山野。



然后,他发现了明慧寺。



“惊异万分——师父这么说了好几次。说他以为误闯了佛国。这若是海,明慧寺就是龙宫。不过这里是山,所以该说是世外桃源吗?有巨大的三门,伽蓝也壮丽极了,还有本尊。但是没有人。师父急忙回来打听,却没有人知道。说是没有人住在山里。于是……”



老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然后他沉思片刻:“于是,师父着手调查。这座寺院这么大,不可能没有留在记录上。然而……”



“记录上却没有呢。”敦子说。



“对,你查过了啊。是白费力气,完全没有留在任何记录上。这完全违背常理。不管怎么想,规模如此浩大的寺院绝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盖起来。老衲的师父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不对,是被这座寺院给迷住了。”



“被迷住了?”



“是啊。师父频繁地探访这里,老衲也陪同师父来了两次左右。”



“为什么?他是觉得这里有什么宝藏吗?这就叫和尚生意,一本万利[注二]什么的吗?”



注二:日本的一句俗谚,因为当和尚不需成本,意指一本万利的生意。



鸟口发言,他好像渐渐听懂老师要说什么了。



似乎也同样逐渐明了的益田回应:“那当然是因为想揭开秘密喽。”



老师不知为何,快活地应答:“与其说是想揭开秘密,还是只能说是被迷住了。被这座明慧寺。建筑物虽然年久失修,但师父每次来都住宿在这里。这里也有许多塔头不是吗?只来个一两次,根本无法摸透。”



“找到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找到哪。老衲陪同前来的时候也是……对了,顶多在法堂后面的建筑物里找到了几幅挂轴。那些画都捐赠给仙石楼了。”



“送给仙石楼了?”



“因为师父是拜访仙石楼,才会发现这里的,可能是想要报恩吧。不过不是自己的东西,说捐赠也蛮奇怪的,你们没看到挂轴吗?”



鸟口想起来似的抬头:“啊,那些奇怪的画!画着牛的,连续的……”



记得他看到我房间的挂轴时,也说了类似的话。那些画是连续的吗?



“没错,那叫做《十牛图》。本来是十张一组的,却只找到了八幅。恰好那家仙石楼二楼的房间有八间,想说恰恰好……”



“这样啊,原来如此……”今川恍然大悟地点头,“原来那是《十牛图》啊。”



“很有名吗?”益田东张西望之后,向鸟口问道。



“可是画得不怎么样呢。”



鸟口吐出不成体统的回答,于是益田将视线转向我。老实说,我完全没听说过什么《十牛图》,所以将益田的视线传送过去似的看向敦子。敦子察觉我的眼神,说:“《十牛图》,我记得是写作十头牛的图。我也不是很清楚……”



既然敦子都不清楚了,那么自己完全不晓得也不是件多丢脸的事——益田似乎这么判断。我也完全同意。



老师说明:“《十牛图》是禅的经典,是将禅修行的过程比拟成寻牛而画下的故事。北宋末年,临济宗杨岐派的五祖法演三世的法系中的廓庵师远所画的《十牛图》,在我国很有名。不过这位廓庵除了《十牛图》以外,什么事迹都没留下。只是这里找到的《十牛图》,不晓得是普明的,还是皓升的哪……”



完全听不懂。



老师修正话题的轨道:“可是啊,就算再怎么为明慧寺着迷,当时师父在教团里的地位也相当高,没办法任意行动。说到明治那个时候,寺院为了本末而争执、因废佛毁释而一座座被废,算是佛教界的受难时期。”



所谓废佛毁释,是根据庆应四年的神佛分离令所兴起的运动,如同字面所示,是提倡废除佛法、毁弃释尊教诲的一个风潮。敦子之前也说过,在明治这样的新体制下,佛教寺院为了延续下去而巩固体制、建立基础,费尽了心血。宗派的独立性与寺院的地位高低等争议,并不单纯地只有教义上的差异或法系的不同,而是连同经济与组织的整合性等问题,突然浮出了台面。



当然也有相当多的寺院废寺了。



“有正统来历的寺院还算顺利地被认可为无本寺,但除此之外就难了哪。大寺院每一座都想成为本山。曹洞宗里,水平寺和总持寺之间甚至起了纠纷,虽然很快地就以两寺皆本山、永平寺为开祖开山这样的形式,决定永平寺地位较高,但临济宗就麻烦了。因为临济宗相当复杂,为了本末问题起了相当大的争执。老衲那个时候还是个三十不到的云水,不了解上头的情况,不过京都五山系和镰仓二山加起来就已经七派了。若是随便加入哪座寺院底下,法系很有可能就此断绝。当时就是这样一个时期。即使如此,师父依然前来这里。而师父若是在调查什么资料,也都是关于这里的事。因为太过热衷,事情终于曝光了。结果引起了轩然大波。”



“轩然大波?”



“没错。这里究竟是哪一宗的寺院?视结果不同,这会是相当重大的发现。不过这里毋庸置疑地是一座禅寺,但若是如此……”



“原来如此。老师的意思是,根据结果,日本的佛教史可能会被整个改写……”



敦子说,老师点头说“没错、没错”。



“什么意思?”益田问道。



老师边点头边“哦哦”地回答:“禅宗被统合为一派的时候还好,因为法华宗和真言宗也没有被混进来。但是曹洞脱离了。曹洞宗是道元创始的,所以这也无妨。无可奈何。此时禅宗变成了临济宗与曹洞宗两宗。但是接下来就伤脑筋了,例如说……对,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不是有个日本黄檗宗吗?黄檗宗是隐元隆琦[注一]传入本邦的,一开始被归在临济底下。隐元就是那个引进四季豆[注二]的名人,但是隐元来到日本的时候,是承应三年,这是江户时代了。所以以宗派来说,相当年轻。相较之下,将临济禅带到日本的明庵荣西[注三],是镰仓时代的人了,非常古老。但是如果说因为黄檗在日本的历史短浅,就称它为临济宗黄檗派,这又不行了。”



注一:隐元(一五九二~一六七三)为江户初期渡日的明代禅僧,福建人。俗姓林,名隆琦。死后谥大光普照国师。



注二:四季豆在日文中称为隐元豆。



注三:荣西(一一四一~一二一五)为备中人。初于比叡山学习天台宗,后二度入宋学习临济禅,为日本临济宗之祖。此外亦自宋带回茶叶栽培,为日本之茶祖,著有《吃茶养生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