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2章(1 / 2)



要说明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有多么荒唐,实在是难若登天。



不,不只是他荒唐的程度,即使撇开他那目中无人、率性妄为、奇矫、狂躁等等所谓古怪的部分,他这个人也同样难以说明。



说到榎木津这个人,就连单纯地把他介绍给别人,都是件至难之事。



例如……



假设要向别人介绍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这种情况,说明这个人时,需要告诉对方的要点大致上是差不多的。



首先可以想到的,是要介绍的对象现在的社会头衔。



还有包括他的出身、经历、赏罚等过去的事迹,对于他人品的感想,世人的评价,还有他与自己的关系——大概就这些。



然后……



说到榎木津,他现在的头衔是侦探。



所谓侦探,应该也用不着重新说明,是配合委托人的要求,调查特定人物的动向,有时候也会揭发他人的秘密,藉此维生。一般认为侦探这门职业的营业项目,有调查相亲对象的品行、搜索浪荡丈夫的外遇证据、寻找失踪者等等。



然而榎木津不同。



再说,榎木津宣称侦探并不是一种职业。榎木津说,所谓侦探,是只有万中选一的人才能够拥有的称号。



别以为他是在胡说八道,本人可是正经八百。



从一般的角度来看什么万中选一云云,指的通常都是那并非一个任何人都可以想当就当的轻松职业。可是看样子,榎木津不是这个意思。



榎木津曰,全世界能够称得上真正的侦探的,只有榎木津礼二郎一个人。



要是这样说明,大部分的人都会理解为:原来如此,对榎木津这个人来说,侦探这门职业是上天赐予他的天职啊。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榎木津这个人天生就是块当侦探的料。



然而这也是错的。



既然他说那不是职业,那么天职这个形容就不适用。而且说他天生是块当侦探的料,也是错的。不是榎木津当上侦探,而是榎木津就是侦探。



我想这很难懂。



不,常人一定听不懂。



如果脑子里先有侦探这个一般概念,再把榎木津这个人硬嵌进去,就会变得莫名其妙。这种情况,应该视为先有榎木津这个人,而他自称自己是个侦探,这样才对。



换句话说……



榎木津礼二郎是侦探——这样的说法,等于根本没有说明榎木津这个人。



榎木津与侦探这两个项目相互同义,而且定义侦探这个项目的属性,并非一般人所说的侦探概念。在这个情况,所谓侦探,是依据名为榎木津的另一个项目而成立的概念。



如果在榎木津的字典中查询「侦探」这条项目,上面一定写着「我」。



因此……



「榎木津礼二郎是侦探」这样的说法,只具有「榎木津是榎木津」这样的意义,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说法。



如果更简单明了地说……



换言之——榎木津不是个普通侦探。



那么是怎么个不普通法?对于这个问题,也只能回答「他与一般侦探完全不同。」调查、跟踪、监视等等这类一般侦探会采用的踏实做法,榎木津一概不做。不仅不做,他甚至唾弃这类行为。榎木津有的,总是只有结论。



要是这么说明,一部分的人又会贸然断定:



原来如此,说穿了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就像侦探小说中登场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金田一耕助、法水麟太郎(※明智小五郎、金田一耕助、法水麟太郎分别是江户川乱步、凑沟正史、小栗虫太郎笔下的名侦探。)这类架空的侦探吧。他们会往这个方向误会。



很遗憾地,这也是大错特错。



英姿飒爽地登场,将关系者聚集到一处,快刀斩乱麻地解开谜团的侦探,现实中仍然是不存在的。不管写得有多棒,侦探小说依然只是一种创作,是虚构的。



说到完全不调查而进行侦探,或许会有人联想到侦探小说中所谓的安乐椅侦探,不过榎木津虽然完全不调查,但他更是完全不推理,所以是大相迳庭。



不仅如此,榎木津连委托内容都不肯认真聆听,即使听了,也不记得。更重要的是,他连委托人的名字都记不住。



他根本就是瞧不起世界。



侦探小说中登场的虚构的名侦探,不是使用明晰的头脑揭发犯罪诡计,就是发挥敏锐的洞察力揭穿悬案的真相,大肆活跃;但是说到榎木津,他也完全不做这些事。



如果列举榎木津与这些幻想中的侦探之间的共通点,我想大概只有英姿飒爽地登场这一点吧。不,榎木津那与其说是英姿飒爽,更应该说是惹人侧目地大吵大闹而已。比起侦探,往往更像连环画剧中的《黄金蝙蝠》(※《黄金蝙蝠》是昭和初期的一部连环昼剧,主角外形为身穿漆黑斗篷的金色骸骨,随着金色蝙蝠现身。由于大受欢迎,后来改编为漫画及电影等作品。),以这个意义来说,架空的名侦探或许还比较现实。



事实上,如果将榎木津的行为就这样原原本本地写进小说里,一定会触怒所有的读者吧。我想那个小说家不是会收到堆积如山的信件,抗议怎么可能有如此荒唐的人物存在,就是被烙上不会描写人物的三流小说家烙印,从文坛被放逐。



小说这种东西,似乎不可以将现实中感觉到的事物就这样据实写下。遵守旧有的小说所建构出来的「这么写比较像一回事」的规矩来写,似乎才是重点。



所以我才写不了像样的小说。



总而言之,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侦探,是个远比小说中出现的名侦探更要脱离现实的侦探。



不,



他根本就是脱离现实。



我和他认识已久,感觉早就麻痹了,所以还会有点觉得他这样是理所当然;不过对于不认识他的人来说,榎木津这个人一定令人无法置信、狗屁倒灶又荒谬绝伦吧。



因为……



榎木津这个人,真的只有结论。榎木津不调查也不推理,连话也不听,尽管如此,他却几乎都能够获知真相。



他就是这种人。



大部分的人都会问:他是怎么办到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我已经亲眼目睹过几次榎木津的侦探方法。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一看到委托人的脸,连委托内容也不听,就当场回答;或是连原委都还没听说,就站在嫌疑犯面前指出:你就是凶手——这就是榎木津的做法。真可谓铁口直断,比看卦和通灵的还要神准,这真的很可疑。再加上榎木津这个人态度随便,说起话来自然就像随口胡说、信口开河。



可是,



他的话总是会说中。



实在教人难以置信。不管看过多少次,都难以置信。可是榎木津的话从来没有一次……落空。



榎木津不是神灵附体,也不是有千里眼、天通眼或读心术之类的神力。话说回来,里头也没有魔术或可疑的占卜术之类的机关或手法。



不过……大部分的人会认为既然可以说中,多半有什么机关或手法在内。所以榎木津经常受到质疑。可是动手脚和事前准备这类杂事,是榎木津最感到棘手的。他不可能做得来这种麻烦事。



那么榎木津为什么可以知道……?



据说是因为他看得见。



不管听上多少次解释,我仍然难以理解,不过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似乎拥有可以窥看他人记忆这种荒谬绝伦的能力。



榎木津的助手就说,那与其说是能力,更接近体质。的确,那样形容或许比较正确。因为榎木津从来没有努力或修行去习得它,而且既然是天生具备,说是体质也没错吧。对他来说,那似乎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生理现象。



那么具体来说,他是如何看到的呢……?



关于这部分,我这种凡夫俗子就完全无法想像了。



榎木津似乎像寻常人一样,看得到实际的情景,然后上面再像电影的重叠手法般,看到视野中的人物过去所目睹的情景。



也就是他面对的人过去所看到的情景,会重叠在本人的身影上面显现吧。



我驱使我拙劣的想像力,猜想那种感觉大概就像有两台电影放映机,同时在同一块银幕上播放吧。一台放的影片是榎木津实际上看到的现实景象,另一台播放的则是景象中的人物过去看到的情景。



复杂极了,完全不晓得究竟是什么状况。



和榎木津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他邋遢地半眯着眼睛,与其说他在放松状态,或许是在遮蔽现实的风景。



不管怎么样,这种事教人难以置信。我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不,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吗?虽然不明白,但是暂时撇开道理和常识,假设真是如此,就可以解释榎木津的侦探手法了。



犯罪者一定会目击到犯罪现场。除了相当特殊的例子以外,否则人一定会看到自己的所做所为。



被害人也一样。被害人本身有时候会目击到凶手,或是能够锁定凶手的情景。有些案例中,被害人本身并没有发现,或是想不起来,但榎木津看得到那些情景。



像是寻找失物的情况,大部分都是委托人自己弄丢的,要不然也是身在弄丢东西的现场,知道是什么状况,所以榎木津的体质非常管用。



但是若说对任何情况都管用,也并非如此。



如果没有和当事人面对面,榎木津什么都无法得知,而且榎木津并不能读出对方的心。他无法了解别人的感情和意志。与其说是无法了解,榎木津这个人严重缺少为他人着想的能力。他完全不了解喜欢、讨厌、快乐、悲伤这类心理的细微变化。



他应该也不想了解。



姑且不论真伪,榎木津礼二郎就是这样一个侦探,这样一个人。



这种人——或者说,这种生活方式一般根本行不通。就榎木津而言,他只能以他的方式融入社会,而且又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忍让、协调,所以我想他这种人应该会在社会上被孤立才对。我这种社会落后者说这种话或许很奇怪,但是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



很怪,他是个对社会一点用处都没有的怪人。



可是,



榎木津并没有遭到社会排挤。



伤脑筋的是,世人几乎都误会榎木津了。而且榎木津有多得数不清的要素会引来误会。



首先,榎木津家是旧华族。他的父亲干麿氏直到不久前都还是子爵。不仅如此,干麿氏现在还是一个拥有多家相关企业的财阀龙头。



我不清楚榎木津家的来历,但既然是旧华族,应该就是诸侯或公家等来历正统的世家门第,而出身这种人家的人,政事姑且不论,一般都不擅长生意买卖。然而干麿氏似乎与众不同。



我完全不认识干麿氏,他似乎也是个相当古怪的人物。不过他应该同时具备过人的商才和社会性吧。



稍早之前,曾经流行过斜阳族(※起源于太宰治的小说《斜阳》,指在剧烈的社会变动中没落的上流阶级。)这个称呼,不过就榎木津前子爵来说,他不仅不是斜阳,势力更有如旭日东升。



但是,



富有的是榎木津的父亲,是他父亲经营的企业,而不是榎木津礼二郎本人。



榎木津的父亲以他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思想相当先进——虽然或许只是因为他是个怪人罢了——但他认为靠自己的才干得到的利益是属于自己的,与孩子无关,毫不留恋地抛下了两个儿子——榎木津与他的哥哥。



他的说词似乎是:既然已经成年,父母就没有继续扶养的义务,要钱就自己想办法。我觉得这番言论理所当然而且果断,但对世人来说,他的做法似乎相当破天荒。



世袭事业真是岂有此理、完全不接受人情雇用、不认同财产继承——干麿氏的思想如此,执行得也非常彻底。榎木津以生前赠与的形式拿到了一些钱,几乎形同被放逐似地离开了家。



所以榎木津绝称不上富裕。



榎木津从父亲手中继承的,只有旁人无法理解的怪人素质,以及凡人无法习得的奇妙帝王学。



不过榎木津对金钱毫不执着,也很痛恨家世血统这些东西,对此好像丝毫不以为意。



然而……世人并不这么想。



无论实际情况如何,榎木津礼二郎仍然是旧华族的少爷,也是财阀龙头的公子。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即使主张他不是,事实也不会动摇。



这就是招来误会的理由之一。



除此之外,



榎木津本人的经历也十分不凡。



首先——这件事本人似乎也忘了,无法确认,但榎木津似乎拥有相当高的学历。而且听说战争期间,他在海军里也是个赫赫有名、才干出众的青年将校。



复员以后,他曾经有一段时期打扮得不成体统,甚至被误会为战后派(※二次大战后,在年轻人之间流行的放纵、颓废的思想。),最后选择的职业又是可疑的侦探,我觉得实在不值得称赞,不过他这个人似乎不缺可供谈论的英勇事迹和丰功伟业。



此外,



榎木津还徒然地才华洋溢——真的是徒然。



他精通雕塑与绘画,同时演奏乐器的本事也很不错。像是他的吉他技巧,几乎已经超越了职业水准。虽然没听说他有文才,但在运动竞技方面,他几乎是十项全能,打起架来也十分厉害。



最重要的是他的外表。



榎木津是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



我已经看习惯了,所以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初次会面的人,大多都会为他的容貌吃惊。他的五官端丽,肤色白皙,个子顺长,就像个洋娃娃一般。



所以大部分的人都被他给骗了。



家世不凡、父亲是资产家、高学历、才华过人、再加上眉清目秀,根本无可挑剔。不管其中任何一项,都教人钦羡不已。像我,和当中任何一项都沾不上边,哪一个都好,真希望能分到一些。



可是,在谈论榎木津的时候,这些属性根本无所谓。



榎木津完全无视——浪费着这些羡煞众人的属性,糟蹋着他的经历,将优点变成缺点,我行我素地活着。虽然以某种意义来说,这样也非常了不起就是……



但世人总会误会。



是误会。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的真实模样,绝不是世人所想像的那样。



尽管完全不一样,糟糕的是,误会就是无法澄清。



去年夏天以来,榎木津侦探接二连三地卷入震惊社会的多起重大事件。事实如何姑且不论,但世人似乎断定解决这些事件的就是榎木津。



事实上当然不是。唔,或许他是说中了真相,但根本没有解决。



并不是只要知道真相,事件就会解决。



发生在现实的事件,和侦探小说并不一样。即使是无足轻重的琐碎小事,在确定是事实之前,都需要脚踏实地地检证。纵然全貌明朗了,事件也不会结束。负责审判的是司法人员,至于相关者的心情,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不是能够那么简单就得出结论的。



所以像榎木津这种只会指出结论的人,愈是涉入事件,就愈只会搅乱现场。



然而……



这部分实在相当难以说明。光是说明榎木津这个人就如此艰难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更别说我这么笨口拙舌,更无法清楚地交代他所置身的复杂状况了。



可是,误会就是误会。



世人对他的赞扬,从一到十全都充满了误谬。



只要亲眼见到榎木津本人,当下就可以知道一切都是误会。而知道这是误会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大为困惑,陷入混乱。



刚才……也是如此。



榎木津似乎受到极大的误会。



一方面因为是榎木津的来历,委托人当中有不少大人物。有时候一些财界的幕后黑手、政界的大人物等等,也会来委托他进行侦探工阼。



这次也是,委托人是信州(※信浓国,日本旧国名,为现在的长野县。)的前伯爵家。



说到伯爵,这如果在过去,地位就比榎木津的父亲还要高了,而且听说那个人在信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委托人是我这种天生就是个平民百姓的人一生都不可能拜见的大财主。



——然而,



说到榎木津这家伙。



光是想到刚才的事,我就忍不住胃痛。



我们搭乘漆黑的高级自用车,被载到委托人的宅第,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宏伟的一栋建筑物了。



宏伟——这种修辞实在非常幼稚,但是在我有限的词汇中,找不到其他可以形容这栋宅第的字眼了。



早春拜访的房总旧馆是一栋令人瞠目结舌的潇洒洋馆,之后造访的伊豆世家也是外观静谧而且富丽堂皇的古老建筑物,但这栋屋子的等级与那些迥然不同。



太宏伟了。



首先,它的格局与我日常的尺寸大相迳庭。我无法掌握它的整体形象,但是光是看到石阶与石造圆柱所支撑的石屋顶——多么缺乏建筑知识的形容啊——所构成的正面玄关景象,区区一个小市民的我就已经完全被吓傻了。



如果以我的基准来衡量,这根本不是个人住宅,它比一般饭店更要豪奢。



平素所见到的洋馆,大部分都只是具备西洋风格,但是在我面前展现出威容的这栋屋子,似乎是一栋不折不扣的西洋建筑。



对建筑无知的我不懂什么样式。虽然不懂,但当时的我心想:像这样精心设计的石造建筑物,不会是人居住的容器。



我在心中漠然描绘的,是灵庙、神殿这类词汇,当然不是日本式的,而是希腊罗马式的。可是这是因为我只知道希腊罗马神殿,所以才会这么想罢了。我的感想根据十分薄弱。



我看见阶梯左右各站了一排女佣,穿着黑色制服及白色围裙。阶梯上的圆柱之间,有一个穿着燕尾服——看起来像燕尾服,不过似乎是我误会了——的秃头绅士。



——我们栖息的世界不同。



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原本我就是个连一般社会都无法适应、卑贱又无能的人。我只是走在路上,都会感受到严重的疏离感,一看到别人就觉得自卑——就是这样一种人。



对这样的我来说,从车中窥见的异国般的情景,完全是一种压力。



我紧张,流汗,口渴。



虽然我只是个随行者,但是被那么多人大张旗鼓、煞有其事地迎接,我实在无法承受。就连笔直对着正面行礼,对性格扭曲的我来说都难如登天。面对这种状况,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别说是直视对方的眼睛了,我连抬头都困难万分吧。



然而……



没错,然而,



尽管附属品的我处在晕眩几乎发作的窘迫状态下,



应该是主宾的榎木津……



竟然正呼呼大睡。



怎么会有这种事?



太桀骛不驯、太狂妄了。



像我,光是坐上不习惯的高级轿车,就陷入情绪不安定了。



而且我被要求坐上的还是副驾驶座。虽然相邻而坐,但我不可能轻松自在地与刚认识的司机聊天,也没有闲情逸致欣赏风景;我光是想到抵达之后的事,就焦虑得快要胃穿孔,一路上如坐针毡,已经到了极限状态。



再加上我动不动就会晕车。



愈是祈祷不要晕车,我爱唱反调的身体就愈是会做出违背期待的反应;不出所料,上车之后不到五分钟,我就冷汗直淌,没多久就开始恶心了。



如此这般,坐在副驾驶座的我,八成是一脸强忍打嗝的表情,只是一迳盯着自己的膝盖,僵直不动。不用说,我在车中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我完全没想到,把我抓来接受这种拷问的罪魁祸首,竟然在我背后舒服地呼呼大睡。



现在回想,榎木津实在是太安静了。就算身体再怎么不适,他也不可能好几分钟都默默地坐着不说话。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忍过这如坐针毡的状况,没功夫去留意到后车座的动静。



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很多人可能会想—太夸张了,榎木津睡着的话,把他叫醒不就好了?但是睡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连说明他的为人都得历经一番折腾的天下第一奇人。



榎木津这世上最难清醒的人。不,他并不是不会醒,但是就算他醒了,好一阵子也不会有半点用处。他不会动,就算动了,行动也是乱七八糟。他平素就乱七八糟的言行举止会变得更加恐怖。



糟糕透了。



我只是负责看护的,条件我是一句话都不必说,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随行。不管榎木津是要丢脸还是要惹人反感,甚至是受人讨厌,被赶出门去,都不关我的事。我应该只需要像个傻瓜般唯唯喏喏地跟在他后面就行了。可是。



这种状况,岂不是也不能那么做了吗……?



老实说,我真的想要拔腿就逃。或者说,我现在还是想要逃之天天。



司机不可能了解我的内心纠葛,额头格外光亮的他,有如机器般正确地将车子停到入口正面,无言而机敏地下车之后,打开后车座的车门。



当然,毫无反应。



不可能有反应——我这么想,急忙想要下车。我这种时候的狼狈模样,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真是十足十的小角色。明明撒手不管也无所谓,我却想要设法挽救。



然而周章狼狈的我,连下车都没办法。我不晓得怎么开车门。不,我不是完全不晓得怎么开,但是种种想法、焦急以及困惑混杂在一起,使得我的视野变得狭窄,整个人糊里糊涂起来了。



——就是那个时候做错了。



我深深地后悔。



明明闭嘴坐着就好了。我应该像一开始说好的那样,泰然自若,默不吭声才对。那么一来,走下阶梯的那个企鹅般的男子——管家,应该就会不晓得该如何处置榎木津,我们或许就可以直接踏上归途了。



然而无力又胆小的我,明明没办法解决状况,却不经大脑地行动了。



太不像样了。



应该很难看吧。



司机看不下去,过来帮我开门,几乎就在同时,管家走下楼梯,来到车子旁边。



真是太不凑巧了。



我和管家碰上了。



但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把那名男子当成管家——佣人。那名老绅士穿着远比我高级的服装——当时我深信那是燕尾服——而且之前他毅然地站在高处的正中央,同时又具备威严与风采,所以我确信他当然是这座宅第的主人,是被称为伯爵的人物。



见到他的瞬间,我脑中的话语消失了。



急性失语症突然发作,我只是盯着那颗秃头,汗如雨下。我这个人原本就容易流汗,而且这里非常闷热,再加上我的自律神经这阵子完全失调了。不管怎么想,我当时的排汗量都非比寻常吧。



「请问是榎木津先生吗?」对方问。



听到这个问题,不知为何,我仰头望天。



阳光刺眼,我真的头晕目眩起来了,意识应该也在一瞬间断绝了。这段期间,那名男子也述说着骇人的话语,「舍下的主人正久候大驾。」原来这个人不是主人啊?他把我误认为榎木津了,真伤脑筋——我的脑中只有这两种想法交错着。



我摇头,以为表示了否定的意思,但是看在对方眼里,我只像是在痉挛吧。



明明没有必要惊慌的。



我的视野变得狭隘,捕捉到似乎完全惊呆的秃头男子讶异的表情后,很快地跳跃到别处。男子背后,宽广的阶梯上方,直条纹的圆型石柱。各种动物,以及长有翅膀的狮子浮雕。



里面有一道巨大的门扉。在那当中,



有一名穿着正式服装的清瘦男子。



——那个人。



就是伯爵,一定是吧。



可是,那个时候的我不可能如此冷静地思考。我像条鲤鱼般嘴巴开合了好几下,然后望向自己穿旧了的鞋子,总算从干涸的嘴巴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我不是榎木津。



榎木津在后车座里。



榎木津前天在诹访的旅馆发烧,暂时失去了视力。来访会晚上一天,就是这个缘故。所以昨天侦探事务所不得己把我从东京找来,我只是负责照护榎木津的人。榎木津的烧昨天退了,但是视力还没有恢复。还有,我不是侦探。他本人有意愿来访,所以我姑且带他过来看看,但是他没办法胜任侦探工作。我……



我叫关口巽。



根本是口齿不清,语无伦次。我想意思姑且是通了,但寻常小学校(※日本二次大战前的旧制小学。)的学生写的作文应该还比我的话容易懂。现在回想,那根本就是梦呓。



我悄悄地偷看管家的表情——我想当时我仍然没有把他当成佣人——每当我一说什么,他的脸色就愈来愈阴沉。那毫无疑问地是轻蔑的眼神,然后他的表情扭曲到极限之后……管家表情一变,怜悯地眯起了眼睛,完美地一个转身,一板一眼地走上楼梯了。



这下子就可以解脱了——我心想。



那么,这也没办法,请两位小心回去——只有我听到这样的声音。



多么求之不得的幻听啊。



然而管家迟迟没有下来。



至于我,虽然望着男子走上去的背影:心思却完全转移到车上,盘算着回程的时候要坐在榎木津旁边,而全神贯注在后车座。



我就像平常一样。



丧失了现实感。



如同置身梦中,浑身轻飘飘。



这种时候,我的双脚不是踩在大地,而是踏在绵絮般不定形的东西上。只觉得周围看到的景色全都是假的。



我这个胆小鬼最后总是逃进这里。



我心想,不管我身在何处,做着什么,其实都只是躺在我简陋的床上做着梦罢了。我这么认定,靠着这样想来维持均衡。



只要认为一切都是我这个无法下床的废人的梦境,我的心就能够获得宁静。



可是梦没有醒来。



管家回来之后,对着我这个焦点完全涣散的废人如此说道:



「抱歉让您久等了。请关口先生和榎木津先生移步屋内。房间已经备妥。两位应该都累了,请慢慢歇息……」



我一时无法会意过来。



对于一个失去视力,而且昏睡到不肯下车的前所未闻的荒唐侦探,还有一个情绪不安定而且落魄寒酸的无能者,他们究竟有什么期待?



除了「快点回去」以外,不应该还有其他的话才对。



「呃……」我发出一种分不清是回答还是叹息的声音。



好笑的是,事后回想起来,这个时候的反应最教我羞耻。我其他的一切举动虽然也十足丢脸,而且我这个人根本就是活生生的羞耻,却觉得这个时候的叹息最教人汗颜。



以这道叹息为契机,我被催促一声「请」,这才理解到自己身处的危机状况是不折不扣的现实。



得对榎木津想想办法才行……



现在回想,



我依然能够历历在目地回想起那一幕。



稀世的名侦探在打开的车门里面,以邋遇到了极点的姿势大睡特睡。他原本色素就淡,朝另一边歪去的脖子一带透出一条青色的静脉,看起来简直像死了一样。



管家、司机、众多女佣。



还有灵庙般的洋馆。



我的整个背后感觉到无比沉重的压力,就像被推挤似地往榎木津走去。我非常清楚不管是出声还是摇晃,榎木津都不可能心情愉悦地醒来,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叫醒他。



我无力地出声一唤,榎木津便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然后他拿起随手扔在座椅上的墨镜——那副眼镜好像是我去接他之前刚买的——以奇妙的动作把它安装在脸上。那种动作与其说是戴眼镜,感觉更像是安装上零件。



然后,



榎木津说了句:



「好困。」



这简直太瞧不起人了——我心想。



原本毫无关系的我进退维谷——虽然也觉得这点小事就能搞得我进退维谷,实在窝囊——当事人却散漫到了极点。他一点紧张感也没有。榎木津拖拖拉拉,就像爬出洞穴的鼹鼠般,从车子里探出身体,朝着屏息守望着来宾古怪行动的管家一行人叫了一句:



「你们也睡吧!」



没有人回话。不是没有回话,而是无法回话。是因为失去视力吗?或者只是在胡闹?榎木津下了车子以后,就一直仰头看着正上方,不管谁问什么,都只有「睡吧。」、「我要睡了。」两种回答。



连声招呼也没有。



这不叫荒唐,什么还能叫荒唐?他不是一般的没礼貌、蛮横,也不是不会看场合的鲁钝男子。



他是破坏性的。



要说明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的荒唐程度,就是如此地难如登天。



后来是怎么进入房间的,我完全没有印象。我不记得了。羞耻、自卑与嫌恶,罪恶感、被害意识与逃避现实,这些东西揉合在一起,让我已经到达了忘我的境界。



我觉得我好像在阶梯途中曾经一度责怪复木津,但我想不起来我是怎么发作的。不管怎么样,我一定没办法像样地责备他。我只记得榎木津高抬着头,说:



「你懂什么?」



说到记得……



不知为何,途中看到的建筑物细节,我记得异常清楚。



像是圆柱表面的凹凸、坚硬的质感等等。还有那足足有我两倍高的巨大拱形入口、装饰性的沉重门扉。点缀在从车子到入口的通道上的各种细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然而整体的记忆却十分朦胧。我觉得移动时管家对我说了不少话,至于他说了些什么,我丝毫不记得,真是不可思议。



这全都是因为穿过入口时所遭受的冲击太大吧。



可能是入馆时的视觉冲击,让我完全忘了之前的种种纷乱,整体的印象被稀释,只留下了印象强烈的片段。



里面十分巨大。



说到天花板的高度,我甚至无法假借既知的事象来形容。



房间——还是大厅?——的地板几乎呈正方形。



地板也是石制的,以各种色泽的石头加以研磨而成。



中央有个水盘,以俗鄙的比喻来形容的话,大小恰似澡堂的浴池,里面注满了水。



一开始我没有看出那是水。虽然可笑,但我还以为里头摆了某种巨大的宝石。那文风不动的平坦水面,呈现出令人心荡神驰的璀璨虹彩。



我几乎扭痛脖子地高高仰望,水盘正上方有一个应该是封死的窗子,上面嵌着教会常见的彩色玻璃。似乎是阳光透过那里射入,倒映在水面上。



墙壁和柱子也施以各种精巧的装饰。与日本的雕刻截然不同,彷佛在威吓一般,存在感十足。



每一个设计和造形都是我前所未见,每一个地方的格局都超越了我习以为常的尺度。



可是,



除了建筑物整体夸示般的压迫感,还有另一个事物震慑了我。



那个时候,我的确差点被异质的环境所展现的压倒性压迫感给击溃了,十分混乱也十分狼狈。但是才一入馆,我的皮肤就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嫌恶感,那与巨大而工整的人工空间带来的嫌恶完全不同。



那是数量骇人的视线。



我沐浴在视线当中。



我由于观察建筑物——也就是注视——而感到害怕,然而我的表面却是因为受到注视而感到害怕。



——我被注视着。



发现这一点的同时,我的脑中响起奇妙的声音。



不是耳鸣,该说是幻听才对。



是金属声吗?不,是虫子的振翅声吗?



有点不同。



那种幻听不仅仅是听觉,甚至影响到我的视觉。我原本就已经狭隘的视野受到声音的影响,变得更加扭曲,晕渗开来。



我以不可靠的眼睛找到了视线的来源。



视线的来源……



是鸟。



是鸟。



是鸟。



巨大的空间里,充满了鸟。



鸟,鸟,都是鸟。所有的墙上都嵌满了盒子、架子。



到处都是鸟。各式各样的鸟。鸟,全是鸟。



我的眼睛牢牢地钉在鸟身上。



哪只鸟?



是哪只鸟在看我……?



然后我发现了。



这个情景……不对劲。



显然不对劲。这是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情景。这会不会是我糜烂的神经让我看到的幻觉?我怀疑自己的眼睛,眨了好几下眼皮。然而那不是幻觉,鸟儿事实上就在那里。



但是,



没有任何一只鸟是活的。



那是标本。



大厅里,装饰着无数精巧的鸟类标本。我是在害怕那些没有生命的玻璃珠所散发出来的没有意志的光辉。没错,我知道视线这种东西与发出视线的人的意志无关,是由接收的一方任意解释的。



究竟有多少只?



不,这些是标本,正确地来说应该是究竟有多少个吧。不过确实不只二一十个。一两百个吗?还是没那么多?我已经搞不清楚了。如果只凭印象来说,我觉得更多。



人常用「无数」这个形容。



「无数」字面上虽然是没有数目的意思,不过意思就是不可能去数吧。多到连计算都无效的数目——极多,惟有这样的主张存在于总数(gross)之中。



完全就是如此。



里面有熟悉的鸟,也有未曾见过的珍奇鸟类。每一个都栩栩如生,精巧十足。



奇景。



即使发现了那是无生物,我的紧张仍然没有解除。我全身僵硬,尽可能不去看周围,只专心凝视管家黑色的背影前进。



没错,榎木津管他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我怎么了?接下来将会如何?我连这些都无所谓了。



我习惯随波逐流了。



只要忍过去就没事了——我变成这样的心境。总之,想要脱离现场的心情胜过一切。



然后,



我和榎木津被带到这个房间。



在水盘的更里面,有一座奇妙的楼梯画出扭转般的不可思议曲线,半回转之后升上二楼,它的后面有一条宽广的走廊,左右两侧都有房间,就是其中左侧的一间。



当然,是西式房间。



广阔的房间被隔为两间,里面的套间设有两张附天顶的床铺。榎木津一走进房间,连鞋子也不脱,就纵身倒在看似昂贵的寝具上头,就这样再次入睡了。从他的身体陷进去的样子来看,床铺应该相当柔软。太不适合我了。我绝对不可能在上面睡着,叫我去躺地板还差不多。



尽管被吩咐暂时休息,但我也在这种地方不可能休息得了。



感觉非常不舒服。



烦人的他者离开,我终于摆脱视线的折磨了。幻听虽然平息了,但我混乱的内心仍然平静不下来。



我很讨厌这类场所。



不,我根本没有喜欢的场所。活着本身就让我穷于应付,我不可能有任何安息之处。即使如此,熟悉的环境还是会让我感觉好过一些。



怎么样就是无法适应。



有着坚硬座面和装饰性椅背的椅子坐起来不舒服,几乎占据了所有视野的地毯花纹和颜色也看不顺眼。



岂止是看不顺眼,它甚至到了令我感到痛苦的地步。



视线所及的景色当中,最让我熟悉的事物就是榎木津的鞋底。不得已,我只好看着那肮脏的鞋底,不知不觉间耽溺于考察榎木津的荒唐程度了。



事实上,肮脏的鞋底搁在仿佛欧洲贵族所使用的豪华床铺上,这个画面不仅是荒唐,根本就是可笑。



可笑,胡闹。



我连生气都觉得愚蠢。



我和榎木津之间,只是学生时代的学长学弟关系。至于毕业以后,就完全是孽缘。即使如此,我们也一直往来到这把岁数,所以交情并不算浅,不过他的工作——侦探——和我并没有任何关系。



这次也是因为听说榎木津突然生病,进退两难,同时榎木津的助手又无法前来,所以我才勉强自己,大老远跑到长野这种荒郊僻野。说起来,我完全是善意的第三者,根本没道理要在这种屋子的这种房间里吃这种苦头……



不,



不对。我……



一种非常惹人厌的想法浮现出来。



我将那个想法推入杂乱的记忆大海。



不管怎么样,我和这栋夸张的洋馆都没有关系。我的生活光是吸气吐气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才没有一丝空隙容得下什么被诅咒的伯爵家这种古老而非现实的事物。



——早知道就不来了。



我应该斩钉截铁地拒绝的。



我不知道后悔了第几次。



前天晚上,榎木津的助手益田龙一一脸苍白地拜访我家。



益田一来,劈头就问,「你知道由良家吗?」



我因为不想扯上世间的纷乱,冷淡地应道不知道。好像听过又好像没有听过的名字。其实我好像曾经听说过,却连回想都觉得麻烦。或许我是懒得动脑吧。「不知道啊?」益田装傻说,接着说。「听说那是个被诅咒的人家唷。」



「那么恐怖的家庭,我才不晓得哩。」我答道。



益田侃侃而谈。



听说婚礼当晚,新娘一定会死。



已经死了好几个人呢。



新娘会死唷,被诅咒而死。



接二连三地死掉。



——什么诅咒?



——世上哪有什么诅咒?



我记得我这么回答。



什么诅咒作祟,根本没那种东西。就算有,我也不想知道,更不想被牵扯进去。我这么说,益田也没有反驳,非常干脆地应道:「我想也是。」然后侦探助手理所当然地接着说,「所以这是杀人事件啊。」



关口先生说的没错,这不是什么诅咒,而是凶残的连续杀人事件啊——他说。



——是又怎么样?



——管他什么杀人事件,那跟我无关。



我想我这么说了。



「和关口先生确实是无关……」然而益田又这么接口。事实上的确无关。我当时算是大病初愈,而且我身为作家,不可能和现实的杀人事件有关系。



益田伤脑筋似地撩起浏海,接着说出和我更没有关系的话来,「其实榎木津先生被委托侦探工作。」



——所以那又怎么样?



——没有我可以效劳的地方吧?



这一点益田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是。



进入今年以后,我已经被卷入了好几次真正的案件。每一次我都丑态毕露,扯调查当局的后腿。



我在那样的局面中有多么无能,身为那些案件相关者的益田应该十分清楚才是。



可是益田却说,「那些侦探工作根本无所谓。」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无从答起。



就在我困惑的时候,益田开口了:



其实呢,听说榎木津先生在旅途中发了烧,



眼睛看不见了。



可以请你去帮帮他吗?关口先生。



他这么勇猛的人难得生病呢——我清楚地记得益田这么说完后空虚地笑了。



——呃……



我看不出他那空虚的笑容底下的用意。



如果说榎木津病倒了,那么确实就像益田说的,难得那个顽强得像魔鬼的家伙会生病。更别说病到失明,肯定相当严重吧。不管榎木津是个多么荒唐、多么会给人惹麻烦的家伙,身为朋友,我还是会为他担心一下。



可是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差事怎么会落到我头上来。



而且叫我帮他,我也完全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我又不会治疗,也不会开车,没有我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益田说,他有工作在身。



是必须每天在固定时间监视的侦探工作,没办法脱身。益田的头衔虽然是榎木津的助手,但他并不是榎木津那型的侦探。他是个理所当然地进行踏实调查的普通侦探。



就算是这样,除了我以外,应该还有一大堆人选才对。榎木津有好几个手下、仆人之类的,朋友也不止我一个。



我已经想尽办法,但所有的人都拒绝了——益田说明。既然他这么说,那就没办法了。我也没有人选可以推荐给他。



——即使如此,



我还是应该拒绝的。



榎木津失去了视力,困在旅馆里,你只要去接他就行了——益田这么说。他说,视情况或许会到委托人家去一趟,但是就算去了,也没办法进行侦探工作,所以不必担心。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榎木津之所以能够是侦探,是因为他看得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如果眼睛被封住,榎木津就只是个单纯的怪人罢了。因为他既不调查也不推理,如果失去了视力,他根本什么都办不到。



即使是榎木津,这次应该也不得不乖乖退下,即使他不退下,也会因为派不上用场而被赶走吧——我这么估计。



可以顺便转换一下心情——益田趁势追击。他说的「转换心情」四个字对于闭塞的我来说确实充满了魅力。我一直疾病缠身,前阵子才刚恢复工作,但是才刚回到岗位,就碰到瓶颈了。



回过神时,我已经收下了旅费和报酬。



——上了贼船。



我也不是没这种感觉。



益田的话确实不假。



榎木津人在益田所指定的诹访的旅馆里,他发了高烧看医师、失去视力都是事实。那家旅馆的掌柜似乎已经连络了榎木津的事务所和委托人两边,安排好一切。



我抵达的时候,榎木津正在睡觉。



掌柜说,榎木津还没有正式回绝委托,所以委托人会改天派车子过来迎接。我本来想询问委托人的连络方法,通知回绝的意思,立刻把榎木津带回家,可是又觉得这样太多管闲事,结果作罢了。而且就算想带他回去,本人昏睡不醒的话,我也无可奈何。



可是,



榎木津并不是生病而卧床不起。他的眼睛看不见似乎是事实,但是那个时候榎木津……



只是在呼呼大睡罢了。



一夜过去……



榎木津以无异于平日的目中无人态度,唾骂特地前来迎接他的我,然后朝气十足地吃早饭。不,与其说是他吃,应该说是我喂他吃才对。



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不舒服的样子,我甚至怀疑起他失明是不是也是一派谎言。



可是只有失去视力这件事似乎是真的。即使如此,榎木津仍然没有丝毫悲壮感。我问他要不要紧,他便神气地回道,「烧退了,没问题。」我问他不在乎吗?侦探便开朗地夸口说,「眼睛看不见,不方便。」虽说是暂时性的,但是眼睛看不见,不应该更慌张一些吗?不会感到不安吗?



要是换成我,一定会害怕得连一步都动弹不得吧。



我还是觉得失去视力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榎木津填饱了肚子以后……



又睡了。



我无可奈何,收拾凌乱的行李,做好回家的准备。此时那辆车子前来迎接我们了。凭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处理,所以我叫醒榎木津,恳切地要求他向委托人说明原委,总算是让他坐上了车。



然而,



榎木津在车上也睡着了。



然后……



他现在也还在睡。



他也真是爽快。



我再次望向床铺。



陌生的豪华床铺上,搁着那双熟悉的鞋底。



真的是荒唐到教人愤恨的光景。



益田八成早就预料到事情会变得如此,所以才会露出那种笑容。我……完全上当了。



我已经懒得计较了。



——忘了吧。



我将视线从那愚蠢的情景移开,望向没有点火的大暖炉。



幸好现在不是冬天。



如果那座暖炉赤红地发着光、如果它温暖地发着热,我可能会当场呕吐出来。



我真的很讨厌洋室。



特别是天花板的高度,教人没辙。



仰头一看……我无法忍耐,厌恶极了。



到天花板的距离让我受不了,它会让我毫无必要地自觉到自己的渺小。话虽如此,要是蜷起背来垂下头,上方又会变得更加沉重。



我彷佛要被空间的重量给压垮了。



奇怪的是,即使天花板的高度相同,和室却不会让我感到多在意。可能是因为和室有开放戚吧,但洋室没有和室的开放感。



不,不是没有,或许只是我感觉不到罢了。



和室总有某些部分是开放的,是穿透的。绝大比例应该是材质和结构所带来的效果,不过我深深地感觉东洋的——特别是日本的文化所创造的世界里,总是保留了依靠自然而存在的部分。例如即使是包围世界、一现世界的箱庭(※在箱中重现庭园、山水、名胜的小模型。流行于江户时代。)创作,也不会完全将整个世界封闭在里面。总有某些地方与外界相通。



我这么认为。



可是西洋就不同了。



西洋的建筑物似乎试图将整个世界限定在一个范围内加以创造,就连开放戚都想要包围在里面似的。



那该说是人为演出的开放感吗?



我朦胧地想着这些事。我觉得洋室所包围的空间,它的容量愈大,就愈压迫着我。



我并不是特别爱好日本文化,但是怎么样都无法摆脱对西洋文化的抗拒感。



就在我想着这种事的时候。



我的脑中突然浮现某个朋友的脸。



——那家伙的话,会怎么说呢?



他应该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我想,那家伙八成会否定吧。



那家伙……



——中禅寺秋彦。



旧书店京极堂主人,武藏晴明社的神主。



同时……他也是个为人驱魔的祈祷师。



通称京极堂。



京极堂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我和他认识也很久了。或许比榎木津还要久。不过京极堂似乎不把我当成朋友。根据他的说法,我只是他的熟人罢了。



从他那种瞧不起人的口气也可以知道,虽然本人不承认,但京极堂也是个不下于榎木津的怪人。他是个自己和别人都公认的书痴、书虫,同时非常喜欢卖弄道理,十分博学,也是个难得一见的雄辩家。



我回想起那张不健康的脸。



锐利凶恶的眼睛、刻划在眉间的皱纹、嘴角下垂而紧抿的薄唇——我想起那张就算奉承也称不上和善的风貌,稍微安定下来了。



真的很奇怪。每次和他见面,我都被他骂得一塌糊涂,他简直就像是我的天敌。



学生时代,当时青涩的我们总是不分昼夜地针对文化、学问、思想、信仰——这么列举起来似乎很高尚,不过说穿了只是壮大的胡说八道——不断地进行没有生产性的议论和无益的讨论。



这种关系的余烬,直到已经对人生疲倦的现在,仍然拖拖拉拉地延续着。



京极堂的话,



一定会反驳我吧。



你不是根本就不讨厌西洋文化吗……?



他一定会这么说。



的确,我毋宁是喜欢西洋音乐的。绘画也是,比起日本画,我更喜欢西洋画。服装也是压倒性地穿西服居多。这几年我甚至不记得有穿过和服。尽管如此,却说什么我讨厌西洋文化,根本是笑掉别人的大牙吧。



那么,



或许我只是不擅长应付不熟悉的事物罢了。



——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唠唠叨叨地辩解个没完也没用。



我会喜欢西洋音乐,是因为比起日本音乐,听到西洋音乐的机会更多吧。



现在收音机播放的音乐大半都是西洋音乐。即使是日本创作的曲子,旋律也是依照西洋音阶所设计,节奏也是如此。雅乐、伎乐、端呗和小呗(※雅乐为日本古时自中国传来,在宫廷表演的乐舞。伎乐也是古时自中国传入,于寺院法会等上演的面具舞蹈刺。端呗是江户时代流行的三味弦歌曲。小呗则是由端呗演化出来,在明治末期至昭和前期的流行的歌谣。),这些音乐播放的比例急速地减少了。



而且现今看到和服的机会也愈来愈少了。妇人姑且不论,看到男士穿和服的次数明显大减。现在除了艺人和僧侣,会一天二十四小时穿着和服生活的,大概也只有那个京极堂了吧。京极堂总是穿着便装和服,打扮非常地时代错乱。



所以,是因为看不惯、听不惯,所以生疏。出于相同的理由,我受到西洋文化所荼毒。姑且不论荼毒这个形容是否恰当,只是因为大部分的人都这么说,我也毫不批判地使用。我对西洋文化感到抗拒这样的说法,是会当场遭到驳斥的妄言吧。



不需要卖弄歪理。



我只是无法喜欢不熟悉的东西罢了吧。



仔细回想,我的人生几乎是在和室里渡过的。其他部分姑且不论,只有住家一直都是日本房屋。说到我所知道的洋室……



医院,军舍,政府机关,监狱。



博物馆。



还有,



——惨剧的舞台。



所以我才会讨厌洋室也说不定。



再加上我生性喜好闭塞。我这个人卑贱、猥琐、抑郁,对于奢侈、豪华、美丽、高级这类存在,老是动不动就存有偏见。



骨子里就是穷酸性格。



根本没什么。



愈想愈讨厌,结果只是让自己重新认识到自己的没用。



我无可奈何,将视线转回暖炉。



暖炉旁边有玻璃陈列台。



一般来说,里面都会摆一些装饰画盘,但似乎不是。我看不太出来里面摆的是什么。



天还很亮,室内的光线却很微弱。仅有的一些光线全被玻璃光亮的表面反射回去,里面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是人偶之类的东西吗?



我站起来,屈着身子离开椅子,伸懒腰似地站起来。总觉得椅座不贴妥,坐起来一点都不舒服,而且感觉椅子趾高气昂,一点都坐不安稳。



我走近陈列台。



即使走近,白色的光面也没有消失,我偏头凝目细看,白光淡去,应该是透明的玻璃表面浮现出奇妙的图像。上头倒映出挠弯的房间景色以及我扭曲的脸。



我绕过去一些。



改变窥看的角度后,总算看见里面了。



玻璃里面,



——也是鸟。



里面有鸟,是小鸟。



看起来……像工艺品。因为与我所知道的鸟类尺寸相对照,它们实在太小了。那鲜艳的色彩及花纹完全不像是生物。可是,



那不是什么迷你版的玩具。



无论是翅膀、羽毛还是尖锥般的细喙,全都是真的。



只有大小不同,那千真万确地是真正的……鸟。



——不,不对。



它们没有生命。这不是鸟,而是原本是鸟的物体。



这是鸟的标本,是尸骸。



只是装饰着尸骸罢了。



尽管如此。尽管是尸体,



这些鸟却伸展着羽翼飞翔着。



不对,只是制作成飞翔的形状罢了。它们的腹部底下伸出铁丝。



说起来,鸟本来就不可能伸展着羽翼停留在半空中。



这种姿态违背了天地自然之理。



尽管如此,



我却觉得这些小鸟随时都会动起来。愈看就愈觉得它们是活的。不,我完全感觉它们是活生生的,尽管它们不可能还活着。



兽类的标本无论制作得再怎么精巧,还是会有某处让人觉得虚伪。只有骨头和毛皮是真的,一眼就看得出是人工物。



但鸟类却不是如此。



或许这也是我的偏见,但我认为鸟类原本就是以人工物一般的装饰,来隐蔽它们的肉体——生命。鸟类身上覆盖着鲜艳的羽毛和嘴喙,这些装饰原本就具有非生物的质感,死后也维持着生前的模样。



唯一裸露出来的肉体——眼球,在鸟类也是特别的。



鸟眼拒绝着人类。



我这么感觉。



这也是我没有根据的个人印象——不,妄想。哺乳类、鸟类、爬虫类、两栖类、鱼类、以及昆虫——像这样排列在一起,我能够有种亲近感的只到哺乳类为止。我觉得跟野兽还能够沟通意志,但是到了鸟类,就完全不行了。



或许这只是因为生理和形态接近。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的发想真的很单纯。我经常被人嘲笑长得像猴子,不过用不着拿我当例子,人和猴子本来就很相似。外形相似,动作当然也相似,如此一来,人类自然也容易产生错觉,觉得心灵可以相通吧。



不过那只是错觉。



即使是人与人,心灵也不可能相通。禽兽与人更没有能够相互了解的道理。



说穿了,只是能不能觉得相互了解罢了。



兽类还在我的容许范围内。



不过世间广大,也有许多人爱好与虫嬉戏、赏玩鱼类。也有人宠爱蛇类与龟类。



不知为何……我觉得可以理解。



我觉得我也能够理解爱好鱼虫的人的心情。我甚至曾经用金鱼缸养过鲶鱼。到了虫与鱼,生态和形态都与人相去太远,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它们是同类,移入感情的方式也不同吧。



但是,



鸟就不行了。



比起鱼虫,鸟更接近兽类吧。



正因为如此,乍看之下,会让人觉得意志似乎可以疏通。然而……



一看到那双眼睛,



就被拒绝了,觉得被拒绝了。



完全不知道它们在看哪里。



完全猜不出它们在想什么。



——小鸟也就罢了,



像是鸡,一看到那双圆眼,我就内心作呕。鹦鹉、鹦哥一样不行。大型鸟类也完全无法接受。



我不知如何应付。



这表示我不喜欢鸟吧。



虽然以食材来说,鸟是我喜欢的食物。



不——我之所以喜欢吃鸡肉,或许是因为我讨厌活生生的鸟类。并不是因为讨厌,所以想要加以消灭。只要拔掉那身人工物般的羽毛,除掉装饰,鸟类和兽类就没有区别了,只是个肉块。



或许我是在肉块上幻视到类似生物本质的事物。我会不会是看到鸟类变成裸露的肉块,才总算能够认同它们也是生物?所以才能够食用它们。



我这么感觉。



然而同样是尸骸,标本却没有那些肉。标本有的,只有装饰用的外侧。它欠缺本质,有的只有虚饰。因为没有内容,兽类的标本看起来才会虚假。



至于鸟,光有那身外表,就十足是一只鸟了。鸟的标本与活生生的时候毫无二致。看起来一模一样。或许鸟的本质不在内侧,而在于外侧。



如果将本质代换为灵魂……



就等于鸟没有灵魂。



所以鸟的眼睛才那么恐怖吗?



没错,我不是讨厌鸟,我一定是……怕鸟。



而那些鸟……



不计其数地存在于这栋洋馆里。这种情况,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都是一样。



有鸟,这栋洋馆中充满了鸟。



——这里也是。



我再绕过去,来到小鸟正面。



玻璃柜子里隔成三层,仔细一看,每一层都有那种小鸟。颜色和形状微妙地不同。即使同种,也不同属吗?



腹部延伸出铁丝,底下的台座贴着金属名牌。



是拉丁语吗?好像有点不一样。



字迹已经模糊,再加上玻璃反射干扰,我无法辨读。



视线游移。



台座旁边摆着纸卡.



卡片上以流丽的毛笔字写着疑似名称的文字。



红玉蜂鸟。



上面这么写。



第二层是黄玉蜂鸟。第三层是青玉蜂鸟。(※黄玉蜂鸟即赤叉尾蜂鸟,青玉蜂鸟即棕喉红嘴蜂鸟。为保留其宝石意象,依原文汉字翻译。)



红玉、黄玉、青玉。



它们各自冠有宝石的名称。的确,被称为红玉的蜂鸟喉咙底下是鲜红色的。



青玉蜂鸟的躯体是亮丽的绿色,黄玉蜂鸟则有着红蓝绿三种鲜艳的色彩,我不知道是哪个部分让它被比拟成黄宝石。



颜色好美。



——是蜂鸟啊。



嘴喙很细,就像锥子一般。



我曾经听过这个名字,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实物。蜂这个名称是从何而来呢?总不可能是它的嘴巴像蜜蜂一样会螫人吧?



记载着红玉蜂鸟的纸卡上,除了名称以外,还以细小的字体写了一些备忘。



——此为林奈(※卡尔·冯·林奈(Carl von Linne,一七〇七~一七七八),瑞典博物学家,为现代生物学分类命名的创始人。)所记Trochilus也。然Trochilus为鹪鹩之希腊名,非蜂鸟也。和名蜂鸟为英名humminbird之意译。法兰西国称蝇鸟也。



上面这么记载。



为何把humminir译为蜂鸟,让人大惑不解,但看法兰西把它比拟为苍蝇,或许有什么这样取名的理由吧。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蜂鸟那大概是玻璃珠的账珠。



于是……



脑袋深处再次响起那种幻听。



不是耳鸣,还是形容为幻听比较正确。



是金属声吗?不,是虫的振翅声吗?



有点不同。



我连那是不是声音都不确定。只有我的听觉发生反应,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声音在响,牢气凝然闲寂。



——这……



我再次陷入狭窄的视野。



我只看得见两颗小巧的玻璃珠。



——鸟眼。



拒绝着我的恐怖眼睛。



——不对,



这只是玻璃珠。是被嵌入加工尸体中的人造石头。它什么都没看,也未拒绝任何事物。



我没有被拒绝。



头好痛。鸟眼软趴趴地弯曲,与我挠弯的脸重叠在一起。不行。



——我要疯了。



我闭上眼睛。



如果只看得见这种东西,倒不如什么都不要看。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脑中被胡搅一通。幻听从头盖骨中被驱赶出来,移动到胸腔。不协调音激起了恶心。



腰部到背后被一股难以忍受的不快感所覆盖。我再也无法忍耐,回到豪华得不适合我、坐起来一点都不舒服的椅子上。我靠在坚硬的椅背上,深深地叹息。



——我,



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总觉得哪里出了错。



我……还病着。证据就是,我的精神与肉体都还疲倦不堪,不是吗?我现在也还病着,没那么简单就能痊愈。稍早之前,别说是与人见面了,我连正常说话都办不到啊。



然而我为什么……



我后悔了。



然后我望向床铺,



茫茫然地望着搁在上面的鞋底。



可笑的情景。那个,



——榎木津,



都是因为榎木津把我拖出来。



与其说是怨恨,我更觉得难受。



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让心静下来,得冷静下来才行。



要不然我会毁了我自己的。



——我根本,



我根本没有好。



这么一想,我转瞬间后退了。



摆过去,荡回来,一眨眼就要坠落了。



平常心这种东西,绝非坚若磐石。它非常地轻薄,就像轻轻覆盖在不安上的一层薄膜。外表看起来十分牢固,内部却总是摇摆不定。内侧的均衡极为脆弱,一下子就会崩坏,薄膜转眼间就会破裂了。



我再一次叹息。我以为是叹息,实际上却是鼻子还是喉咙「咕」了一声。连自己的身体都没办法随心所欲,痛和痒都觉得不关己事。我开始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医师说,我应该已经不要紧了。



哪里不要紧了?我原本就是病的。



萍水相逢的医师不可能懂的。



我……很忧郁。



我得了忧郁症。



我从学生时代——不,从少年时代开始,就一直觉得自己有点奇怪。等到智慧稍长,才知道自己有忧郁倾向。可是长期以来,我一直没有认识到这是一种病。



虽然和榎木津那种能力不同,但我认为这顶多就是种体质,我戴上假面具,隐藏自己的患部,总算是勉强活了下来。



可是,



就在一年前,



一样是在石造的建筑物中,我的假面具破裂了。



后来……我裸露出来的肉体不容分说地曝露在世间的风雨中。不久后,我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数起令人难以承受的悲剧漩涡,第一次让自己的面貌——长久以来一直隐藏在面具底下的肉块面目——倒映在镜子中。



丑恶,



根本不只有点忧郁倾向这种程度。



那个时候,我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忧郁症。



然后,



我原本已经紊乱不堪的精神均衡,因为在伊豆涉入一起事件,完全分崩离析了。我……



——一度崩坏了。



才不久前的事而已。



我由于一些原因,在旅途中被拘禁,在那里崩坏,然后被搬送到陌生城镇的陌生医院的陌生病房里,在那里被同样陌生的医师施以莫名其妙的治疗。不,治疗本身是正当的。我的确在那里重新呼吸,恢复成人,重拾身为一个人的外形。



可是,那也只是如此罢了。



——就算恢复原状,



我的病也不可能痊愈。



没有任何、丝毫改变。



病床上的我,甚至懊悔着自己变成了人、怨恨把我恢复成人的陌生医师、甚至害怕被当成一个人放逐出去。



尽管如此,



你应该已经不要紧了…



医师这么说。



我完全不懂,我哪里怎么样不要紧了?即使如此,



我还是被赶出去了。



——像个婴儿般毫无防备地。



我这么觉得。



事实上就是如此。当时我的状态,要是不披上铠甲,就害怕得连站立都办不到。我再次深刻感受到原来世间竟是如此地寒冷。



这是我刚离开陌生城镇的陌生医院的陌生病房后的事。



如今回想,当时应该已经相当炎热了,但我不感觉热——尽管我记得我流了满身大汗。



连脚步都踩不稳。



当时,妻子紧挨在我身边搀扶着我,但不知为何,应该支撑着我的手臂的妻子手腕异样地细长,应该就在我身旁的妻子,脸看起来遥远得连五官都无法分辨。



她明明就在我身边啊。



出院时,妻子确实在我身边。手续等一切大小事,确实都是妻子处理的;然而我却不记得当时的她。不管是妻子的表情还是动作或话语,我没有一样记得。妻子应该扶着我的肩膀,握着我的手掌,我与她的距离却遥远得伸手都构不着。



尽管我清晰地记得陌生的医院那肮脏的墙壁颜色,还有柜台玻璃窗上圆型开口的边缘。



——果然,



我果然没有痊愈。以为病情好转,只是我的心理作用罢了。我现在依然半点儿都没有治好。



我没有治好,我没有治好——我一次又一次地想。



事实上愈是这么想,我的状态就愈是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