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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船长的战友

66.船长的战友

停战后那个炎热的夏天,塔拉突然不再冷清。接连数月,一群群皮包骨头、胡子老长、破衣烂衫的兵,拖着走痛的双脚,吃力地爬上红土坡, 来到塔拉门前阴凉的前廊下歇口气, 央求主人给一口吃的,让他们借住一宿。这些人全是徒步回家的邦联士兵,火车把约翰斯顿将军的残兵败将从北卡罗莱纳运到亚特兰大, 卸在那儿就不管了,他们只好各自靠两腿回家。约翰斯顿的人刚走, 弗吉尼亚的老兵又来了。接下来是西线部队的人,一批又一批,向南方走去,寻找也许已不复存在的家园,寻找离散或死亡的亲人。回家, 回家!兵们心中统统只有这个念头。

他们无心再谈什么战役或是负伤之类的事, 心头只有回家一件事。将来他们有的是时间告诉儿子和孙子, 自己如何作战、如何出其不意地袭击进攻和强行军、如何挨饿负伤的场景, 但不会是现在。有人缺胳膊少腿或仅剩一只眼, 许多人身上伤疤累累。若能活到七十岁,这些伤疤天阴下雨就会隐隐作痛,但眼下都不足挂齿,以后才会当做大事。

全体士兵――无论年轻年老、贫穷富裕,都逃不过两大毛病:长虱子和拉肚子。邦联兵倒不把虱子当回事,当着女士的面便大大咧咧又抓又挠。但拉肚子――被女士们婉称为赤痢――可就严重得多。四年的半饥半饱,四年的粗放伙食,半生不熟和腐烂变质的食物早把他们肠胃折腾坏了。每个在塔拉喘气的士兵,要么刚害过此病,要么害得正凶。

“邦联上下就没剩一副好肠胃!”嬷嬷不客气地评价道,将黑莓根汤汁从锅里舀起来,挨个儿给士兵们灌上一碗,压根儿懒得问人家肚子如何。而大兵也都苦着脸乖乖咽下,也许还想起了远在家乡的另一些严厉的黑面孔以及举起的黑巴掌。

对于想借宿的人嬷嬷同样毫不留情,任何身上有虱子的兵都休想跨进塔拉。她把他们统统赶到浓密的灌木丛后头,让他们脱个精光,再给他们一大盆水和一块碱皂洗澡,同时架起大锅,把兵们的衣裳全丢进沸水里去使劲搅拌,压根儿不给人家半点面子。在这点上连埃伦都拗不过嬷嬷。

但对于借宿问题斯佳丽和埃伦却站到了一起,她们把楼下的卧室尽量收拾出来,让那些可怜的旅人能够一夜好眠。后来上门的士兵越来越多,卧室逐渐不够用了,埃伦便和梅丽、凯瑟琳、卡琳一道用棉花和旧布赶制出枕头被子,将客厅收拾出来作为集体寝室。嬷嬷对着天鹅绒地毯心疼不已,但埃伦执意坚持,她也只能暗自嘀嘀咕咕。

然而在粮食问题上母女却再度产生分歧。斯佳丽同意也认为应该招待大兵们,但她的容忍度仅仅在于让人家吃上一顿两顿比干粮强些的饭,不至于饿着,而埃伦却希望盛情招待这些邦联的勇士。“蝗虫一样的兵,敞开肚皮没几天就能吃穷我们!”斯佳丽愤愤然道,“家里人都没敢敞开吃几顿呢。”

在她和埃伦争执的时候,梅丽并没有说什么。但不多久,斯佳丽便发现梅丽吩咐嬷嬷只给她一点吃的,而把自己原本的分量匀出去给大兵们。

“梅丽,你怎能这样对自己的身体?”斯佳丽发现之后不由激动得直嚷嚷,“老天啊,看看你那副病病歪歪的样子!平时就属你爱抢着干活儿,不吃东西怎么行?”

梅拉妮有气无力地一笑:“我当然知道,但是请原谅我,斯佳丽,我非这么做不可。你不会明白这对我是多么大的安慰。”她感激道,“斯佳丽,一想到阿什礼也走在回来的路上,可能同样饿得要死。我好盼着北边哪个好心的女人肯给他吃一口东西。这么想一想,我觉得也能熬过去了。”

“如果是瑞特的话……”斯佳丽不禁思索起梅丽的话,“如果省下几口能让他少挨饿,我当然愿意。不过投机商下了战争真的能让自己继续饿着?说不定人家早出国了――可万一要就是出了什么意外,他真的给饿着了呢?”想到瑞特可能挨饿,斯佳丽便觉心如刀割。

“况且,”梅拉妮补充道,“斯佳丽,你大概没注意到凯德也在减少自己的食量。他的身体好不了了――可怜的人儿,但因为他是我们的朋友,大家都愿意照顾他,给他找吃的,不要他干活儿。但凯德心里其实一直不好受,勉强活着也是为了凯瑟琳这个妹妹。凯德曾经是一名了不起的南方战士,现在他觉得自己活着也是浪费粮食,所以巴不得省了给旁人。”

“他可不能这样。”斯佳丽皱着眉头道,她虽然的确觉得拖着凯德得额外耗费粮食,但也从未想过要在他身上吝啬什么,“梅丽,亲爱的,你会和他好好谈谈吧?告诉他我们需要他。”

梅丽露出一丝苦笑:“也许正是因为我们需要他活着,凯德才没有放弃。”

“你说什么?”斯佳丽没有听清,“总之这事你比我在行。至于粮食――”她很少见地露出了一丝迟疑,“梅丽,你和凯德都给我好好吃饭――我会和妈妈再商量看看的。”

不久,梅丽发现客人来时餐桌上的食物分量增加了――尽管客人们吃下的每一口大概都叫斯佳丽感到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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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艾伦和梅拉妮急切地向每个过往的打听消息,关于肯尼迪和阿什礼。弗兰克在上一次拜访塔拉之后不久便跟着军队走了,音讯全无。而阿什礼是否已经离开了俘虏营?还有多久能回来?这些统统不知道。然而士兵中没人听过他们,也没人愿谈失踪人员的事。活下来的人都太沮丧了,哪里愿意回想千千万万长眠异乡的朋友。

斯佳丽同样担心瑞特,但她没法像苏艾伦或梅丽那样光明正大地向士兵们打听,只能乘没人的时候装作不经意问两句。瑞特要是活着,总该给她点儿消息。他若不如此,便是没把她放在心上――希望他平安无事!斯佳丽在心中祈祷,端着盘子走向下一个士兵。

“谢谢您,好心的小姐。”刚洗完澡的大兵胡子湿漉漉的,搓着手一脸不好意思。他接过盘子,可是没急着吃,反而问道,“真抱歉,请问我能见一下斯佳丽小姐吗?”

这句明显有指向的话令斯佳丽的心毫无征兆地剧烈跳了起来:“我就是,先生――我是斯佳丽?奥哈拉。”她仿佛急于证明自己的身份似的,“是不是有人叫你带口信给我?那个人是不是――”

大兵显然有些被她的反应吓到,他楞了一下才忙不迭点头道:“是的,是这样。我的一位战友,他是――瑞特?巴特勒先生,托我给您捎个口信儿。”他总算说到关键的地方,立刻发觉美丽的绿眼睛姑娘眼中泪光闪闪,南方绅士的风度马上体现出来,“小姐,别担心,他一切都好,没伤没病,四肢齐全。”

斯佳丽纵然一肚子话要问也被他这有些简单粗暴的报告给逗笑了,她刚打算抓着大兵追问两句细节,比如说瑞特上哪儿去了,他们打了什么仗,有没有遇到危险,以及瑞特是怎么和他提自己之类的问题,不过发现人家满脸窘迫。斯佳丽想了想,对着这位在她眼中可爱极了的士兵先生嫣然一笑:“谢谢您,谢谢您给我带来这个消息,先生――等我一下,我再去拿点儿东西来,我们边吃边谈。”

心因喜悦而在胸膛砰砰直跳,斯佳丽健步如飞,只觉得在梦里一样,笑意怎么都忍不住。她得赶快再去拿点儿东西来,对,倒两杯爸偷藏的葡萄酒犒劳人家,再求嬷嬷切几片火腿下来。还有,她一定得冷静,冷静!不管怎么说,瑞特?巴特勒平安无事!感谢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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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布朗觉得自己很尴尬。

其实一开始,他是很看不惯那个新来的巴特勒的。虽然这人口口声声良心发作要从军谢罪,但是整天嬉皮笑脸还满口俏皮话儿,而且穿一身簇新衣裳(真是蠢透了,那玩意虽中看但根本不耐寒还容易破),哪个兵会这幅鬼样子?尤其是听说他在西点军校学习过却因为酒和女人被开除――而且巴特勒谈起往事时洋洋得意,压根儿没有半点后悔的样子(老天啊,不然你以为大家是怎么知道他的破事儿的?都在打仗,谁有闲心查人家八代!)。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乔太不善于掩饰,情绪统统写在脸上,总之瑞特?巴特勒很快就发现自己对他并不友好。而这曾经当过叛逆的男人明显不以为意,反而把这当做什么有趣的事情,每每露出那副可恶的嘴脸还一定要看他的表情。乔是个作战英勇的士兵,心性坚韧,但脸皮明显修炼不够。他出身乡绅世家,自小便是标准的南方绅士,应付恶棍缺乏经验,所以总被巴特勒牵着鼻子走,然后听对方哈哈大笑。但尽管如此,乔对瑞特?巴特勒的观感还是从一开始的怀疑到了后面不甘不愿的认可,毕竟这男人的确是个好兵,任谁看过他战场上的表现都不会怀疑他的忠贞――尽管一下战场他嘴脸就为之一变,又神采飞扬地说起俏皮话儿来,弄得乔刚刚生出的一丝钦佩化为乌有。

真正使乔和巴特勒产生友情的是一次意外。那一回,炮火纷飞中乔被炸伤了腿,当时他正在突击往对方营地的路上。当北佬的砍刀落下来时乔满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恐怕大家已经都猜到了――瑞特救了他。乔有着南方绅士所有的缺点,比如古板严肃,也有着南方绅士所有的优点,比如正直善良。巴特勒不声不响背着断了腿的他强行军了十个小时,自那以后乔便真心敬服这男人。尽管他依然会对瑞特嘴里不三不四的下流话皱眉,而瑞特也十分看不惯他那股子认真劲儿,不过他俩总算成了朋友。

乔弄不明白瑞特心里在想什么,他既然作战如此勇敢忠贞,那之前又在想什么呢?或者说,是什么改变了他?瑞特从军时南方已属于显然的颓势,哪次战斗后营地里都是一片凄风苦雨。士兵们纷纷忍不住,互相倾诉对家里人的思念,但绝口不提任何丧气话。长官们也肯体谅,只是眉头永远解不开的叹着气。乔和瑞特聊过,他想家里的妹妹还有未婚妻。当时瑞特嗤笑一声,把兜里最后一根烟丢给他,两人一同吞云吐雾。瑞特从胸口摸出一封短短的信(或者说便签更为合适),眼睛又亮又得意,乔从没见过他这幅样子。对方宣称这是他所见过最可爱的一位小姐写给他的,而他承诺会将这封信放在心口的位置――虽然他是用玩笑话对她说的,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当真。这是瑞特唯一一次提到自己在乎的人和事,他说这封短信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亚特兰大往琼斯博罗方向,”瑞特给他比划道,“琼斯博罗再往南一点,沿着大道走七八英里,再爬上斜坡,就能见到塔拉庄园。对,斜坡是红土地的,她总喜欢吹嘘那土地。”说到这里时瑞特笑了,“要是我运气不好,你得把信捎到那里去。老兄,我知道你回家得走那条路――如果从亚特兰大下车的话。”

乔翻了个白眼:“得了吧,瑞特。要表白的话你自己去――不过你吹了半天,还没告诉我你心上人的名字呐。”他感兴趣地问道,“你总不能让我过去问吧?”

瑞特?巴特勒在他说到心上人三个字时表现活像被开水烫着了的猫儿。

“好吧。”他不情愿地回答道,“你可记好了,斯佳丽――斯佳丽?奥哈拉。塔拉庄园最漂亮的一位小姐就是她。”说到这里,他又得意了起来,“要是我运气不至于太烂,你就算经过也不许提心上人什么的――”见乔满脸狐疑,瑞特咳嗽一声,“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原来操的是什么行当,塔拉我连门都没进去过。这话还是得我自己去提为好――前提是我能活下来。”

“你一定能活下来。”乔真心实意地说道。

不过显然情况和当时他俩估计的都不同。瑞特没伤没病,但他没回来,而是因为急事立刻出国去了――乔看着眼前美丽的绿眼睛姑娘,不由一阵为难。他该怎么完成巴特勒船长的殷切嘱托呢?